人群最热闹的地方，当属四扇屏风围拢的隔间，那里排成了长龙，都在焦急或忐忑的排着队。

排队的人如此，一个个进入隔间，至于出来者，有人志得意满，在辞鹤楼侍者的引领和无数人艳羡惊佩的注视下走向正门，也有人失魂落魄，受尽嘲笑与鄙夷，寂寥离去。

当然，大多数人都难逃黯然离场的结局，能入楼者依旧是极少数。可即便是这样，还是有很多人乐此不彼的参与其中，都满怀憧憬，觉得自己会是下一个幸运儿。

没有排队的人，则很多都在望着楼门那半幅对联出神，或是念念有词，或是蹙眉苦思，这样的人就更多了。

刘恒先是排到队伍最后面，然后才抬头朝对联看去。

“辞鹤楼的主人……不就是碧夫人么？”

想起那个天机阁的女子，刘恒就觉得很神奇，以前他根本不信天下会有能算定人世的奇人，直到遇见了碧夫人。昔年断言一一应验，由不得他不信，至此他对这神秘的女子也充满了好奇。

等到灵原秘境中，他得到了很多关于碧夫人的消息，才知道碧夫人在真正江湖拥有这么大的名气，即便是小牛魔提起这位碧夫人，都很是敬重。

天机阁曾经被归为道家，虽说从未出过什么名震天下的先辈，但因为执掌奇物榜，又能够卜卦算命，所以地位超然。这种超然的地位，使得他们渐渐独立于道家之外，乃至百家之外，超然于整个江湖，又极受尊崇，于是就显得更加独树一帜。

如果说天机阁在江湖独树一帜，那么碧夫人，就越发是其中独树一帜的存在。传闻其在卦易一道的天赋举世罕见，一入门就被天机阁齐齐钦定为下一任掌教，受尽荣宠。然而碧夫人天性似乎比她的天赋更不凡，古灵精怪，令整个天机阁都为之头疼不已，直到她算定了自己的夫君。

九岁的碧夫人，有一天陪师父和师叔伯吃着午饭，突然就说出自己找到了未来的道侣，听说口气平淡得好像吃饭喝水一样。倘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子，说不定会遭到狠狠斥责和教训，或是被长辈当做笑话来说，但说这话的是碧夫人，就没人会轻视了。

天机阁老一辈商议许久，又问清楚碧夫人的确是认真的，竟真真当做了一件正经事来做。天机阁的人按着碧夫人的说法，在准确的时间准确的地点，果然找到了准确的人。碧夫人这夫君叫碧枕希，不仅名字普通，听闻样子也稀疏平常，非要挑出点特别的地方，就是个晓得读书的放羊孩童，常常趁着放羊的时候跑去私塾里偷听先生讲课。

但这一点特别，相比起从一入天机阁就万众瞩目的碧夫人，实在不值一提，二者的差别，就像他们的距离一样远。一个在京都，一个在数万里之外荒漠边的小村庄，属于一辈子就不可能有机会相逢的两种人。

以碧夫人的身份，就算挑选朱克理做夫君，也不会有人说她高攀，可以说遍天下的男子都由得她选。所以在得知她选定了这么一位未来夫君后，莫说天机阁上下，听到消息的天下各处俱是一片哗然。

真真只能说她是碧夫人，不仅天机阁众多长辈左右不了她的决定，天下各处都在啧啧称奇之余，开始猜测这背后是否有什么深意，这名不见经传的碧夫人的夫君，又是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然而天机阁对碧枕希的保护，做到了极致，除却有数的几个人，再没有谁能找到碧枕希。据说连碧夫人自己，都曾说不能过早打扰他的人生，于是自从说过这件事，就没去看过自己夫君哪怕一眼。她都不曾去，别人就更不可能了，使得这位碧夫人的夫君自己都还不知道，自己早早成了别人的夫君。

就这么过去好些年，碧枕希静静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长大，成了十四五岁的少年郎，本该风华正茂，却不知何故患上了病。身为一个地主家的放牛郎，一场病就足以要了他的命，地主家在寒冬将他丢到了山野里，任由他静静死在那一个冬夜。

据说当时，碧夫人早已出门历练，就在现场。她第一次见到自己早早指定的道侣，却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呼吸渐停，并没有任何出手施救的打算。守护碧枕希数年的一位天机阁长辈都看不过眼，询问碧夫人为何不救，碧夫人却道：“天下没人救得了他，因为这不是病，这是他的命。”

这之后，碧夫人在这位长辈的见证下，与已死的碧枕希拜堂成了亲，然后将其带在身边，踏上了漫漫救夫之路。

活着时不救，死后成亲再救，她的举动就像她的人一样，出乎任何人的预料，为此甚至遭到此生第一次来自长辈们的诘难。那场审问的实情，外人无从得知，只依稀传出一些风闻，碧夫人说唯有这一死后再重生的碧枕希，才是她真正的夫君。

此中荒诞，刘恒头一次听闻就觉得太不真实，偏偏这却就是真实发生的事。只能借用小牛魔的一句评价，如此奇女子，做出怎样的怪事都不奇怪。

即便再嗤笑的人心里都相信，碧夫人如此煞费苦心的布置，必然藏着常人未知的深意。而且很多同辈譬如小牛魔，对碧夫人评价极高，而且莫名的笃信她如今所做种种都不是为了一己私利，于是依旧敬重有加。

碧夫人身上这种令人相信的力量，刘恒也曾体会过，结果发现相信是对的，同样嘴上不说，对这位奇女子也颇为敬重。

为了复活碧枕希这事，碧夫人已经遍天下奔波了近十年，为此放弃了进入灵原秘境的机会，为此不惜偷了天机阁至宝，险些被革出门庭。

关于碧夫人，最出名的就是这桩奇闻，除此之外，则是许多人受过她的指点，自然欠了她的恩情。

这样的人竟多得惊人，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刘恒自己。

“犹记得早年间，应该还欠她一个人情。”刘恒暗自回想，可这毕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期间又发生了太多事，尤其他这种过目不忘的人，记忆比寻常人更显得冗长，真不是说想起就能想起的，“上次来辞鹤楼，她虽未曾出面……”

还在回想往事，刘恒目光恰巧落在那半幅对联上，心头就如若灵光乍现，往事涌现心头。

“刀诗见生机一线，往昔去情债几年？”

这事在常人看来要么是悼念杀王的正常字句，要么就颇有些莫名其妙，甚或是高深莫测，总叫人觉得这其中必有深意，然而落到刘恒眼中，简直就是把往事直接点明了。

刀诗见生机一线，说的是那时候刘恒临河有感，用刀留下半阙诗的事。当时辞鹤楼胖掌柜私下找来，径直说碧夫人早早断定了会有这么一茬，还说他若是用刀留了半阙诗，那么此去应该有一线生机。当时刘恒以为，她只是以这事来判定来人是刘恒，再嘱托刘恒别忘了旧日欠下的那笔“情债”，所谓会有一线生机，无非是一句吉庆话罢了。谁想如今回首一看，虽然灵原秘境一行大出刘恒预计，但他“死后重生”又出现在这里，岂不是又应了碧夫人的箴言？

至于下一句，那就更直白了。

“往昔”的谐音便是“往西”，往西去情债几年，就是直接在问刘恒，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莫非把往西去还差了一笔“情债”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敢情她还真觉得我没死吗？”

刘恒错愕到了极点，因为他的死，是无数人一起确定的事，那该死的燕归言听说更是为他立了碑。为何全天下人都相信他已经死了，唯独这位碧夫人，又算定了他还活着？

“西去，西去。”这下子往事全部浮现，刘恒早已经想起来，当时掌柜还跟他说过一句话。

公子如果真的能归来，可以去众神宗寻东家，到时就是还债之时。

百武圣地众神宗，可不就是在跃疆城西边？

得，他还以为碧夫人弄了个对联考验，是在卖弄什么本事，敢情依旧是追债！

而且追的就是他欠的那笔债！

这女人……

刘恒实在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该如何评价她，这追债的架势，真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不过感觉得出来，碧夫人似是有些焦躁，好像事情挺急的，刘恒想了想，无奈叹了口气。

都这个样子了，他还有什么选择？

他总归不想赖账，既然别人追债追到这么奇葩的地步，他要是再不去还债，怕是怎么说都说不过去了。他本来还想着赶往十日城，如今一看，只能半道转向，前往百武。

“百武啊……”

这同样是刘恒留下过无数回忆的地方，那里还有蝶花宗，还有师父，还有无数敌与友，再去看看也好，刘恒并不会有多么不情愿。

可惜行程一改，去还债不说别的，只是路程就得花费半年，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十日城了。

想着这些事，刘恒前面排队的人逐渐较少，不多时已经轮到他。四扇屏风围出的隔间里只有一个小厮，低眉顺目站在一角，除此之外，隔间中只有一桌一椅，笔墨纸砚，再没有别的东西。

刘恒安然入内，略微思忖，提笔就写。

“死生走一遭数年，故事未敢忘将行。”

行云流水一般写好后，他将纸条一卷递给小厮，“劳烦小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