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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蒿里清风(一)

一个历史的旁观者, 要脱下外面这一层学者的外衣,穿上大明衣冠,在贞宁年间落笔张口, 谈何容易,何况她还是一个在历史中岌岌无名的女子。不过, 无论在哪一个时代,好的观念永远先行于世道,每一个人都奋力地抗争,邓瑛如此,杨伦如此, 就连易琅也是如此。

自从宁妃被囚禁蕉园以后, 易琅逐渐变得沉默,每日出阁读书,伤寒发烧也从不停学。

即便是回到承乾宫, 也总是温书温到很晚。

皇帝不准许皇后和其他嫔妃抚育易琅,杨婉便开始学着从前宁妃的样子, 笨拙地照顾起易琅的饮食起居。然而这件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从前宁妃是承乾宫的主位娘娘,掌一宫之事, 如今她不在了, 杨婉照料易琅的同时,也就必须将承乾宫也一并挑起。

宫内的事毕竟和尚仪局的事是不一样的, 杨婉不是嫔妃, 也不识宫务, 除了易琅以外, 承乾宫里还住着两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美人, 虽然不得宠, 但到底是人, 有自己的诉求,杨婉面对她们身份尴尬,起初上手的时候,着实焦头烂额。

邓瑛时常会过来,倒也不做什么,就是来看看杨婉。

然而他对承乾宫的态度,倒成了内廷二十四司对承乾宫的态度,各司的掌印太监知道杨婉狼狈,做事的时候,纷纷用心替承乾宫多想一层。

杨婉毕竟不蠢,半月下来,各处的事务逐渐理顺,合玉这些人,也跟着放下心来。

不过她们也有自己的私心,合玉不止一次对杨婉说过,“督主护着我们承乾宫,延禧宫那边也不敢有什么话了,我看二十四司也对我们客气起来,不似我们娘娘刚病那会儿,势力得跟什么似的。”

杨婉并不喜欢听合玉等人说这样的话。

她明白,邓瑛这样做,无疑是正面迎向了司礼监。

比起何怡贤放弃易琅这个被文华殿教“废”的皇子,转而投向延禧宫。

邓瑛却对一个最恨宦官的皇子好,求的也不是这个皇子在下一朝对他的庇护。

事实上,再过几年,这个被他护下的孩子,会亲手为他写《百罪录》,送他下诏狱,上刑场。

杨婉看着邓瑛和易琅的时候,总是不断地想起“农夫与蛇”的典故,但同时她又觉得不合适,觉得过于粗陋简单,经不起推敲。易琅与邓瑛之间,君父与阉奴之间,其中的人情,政情之复杂,完全不是“农夫与蛇”这个是非分明的词可以概括的。

就在当下,这层复杂性也存在。

易琅开始不那么排斥见到邓瑛,但是他对邓瑛的态度依旧没有变。

他会让邓瑛对他行礼,受礼过后才会让他站起来。

有的时候他在书房温书,杨婉坐在一旁陪他,他倒也准许邓瑛进书房,但是他不允许邓瑛坐,只准他和其他的内侍一样,在地罩前侍立。杨婉每次见邓瑛侍立,自己也就跟着起来,站到他身边去。邓瑛见她如此,在易琅面前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对她摆手。

易琅偶尔甚至会就书中的不明之处询问邓瑛。

杨婉记得,有一回他就“南汉王室刘氏的三代四主”这一史实,询问邓瑛的看法。

这是南汉历史上有名的宦祸,导致南汉由兴霸至全面衰亡。

邓瑛跪地而答,在易琅面前说了一番令杨婉身魂皆颤的话。

他教易琅学□□,遵《内训》,立铁牌。若有内侍干政,当以最严厉的刑罚处置,以震慑内廷。

易琅问他,“身为君王,可不可以容情。”

邓瑛答他:“不可。”

易琅抬起头朝杨婉看了一眼,目光之中有一丝淡淡的怀疑。

但他没有询问杨婉,而是选择直接对邓瑛问道:“你是宦官,但对我说的话,和讲官们对我说的话很像。可是,你言行不一,在我眼中,仍然是《□□内训》之中不可恕之人。”

说完,便从高椅上下来,放下笔朝明间里去了。

杨婉弯腰去扶邓瑛。

邓瑛跪答了很久,站起来的时候有些勉强,“殿下什么时候读的南汉史。”

杨婉没理邓瑛的话,看着他的脚腕道:“你这几日是不是顾不上用药水泡脚了。”

“是。”

他老实地回答杨婉。

杨婉道:“我以后从五所搬出来,就能盯着你了。”

邓瑛问杨婉,“你要搬出五所了吗?”

“嗯。也挺好的,以前在五所,离你那儿远,如今就近了。”

“这是谁的意思?”

杨婉应道:“陛下的意思。”

邓瑛听完点了点头,“婉婉,等你安顿好,我带你去看我买的宅子。”

“可以吗?我怎么出宫啊。”

“有我可以。”

杨婉搬离五所,也就正式卸下了女官的身份。

尚仪局将她除名的那一日,宋云轻为她觉得可惜。

“这以后就真的出不去了。”

杨婉在五所里收拾衣物,覃闻德带着东厂的厂卫守在门口,预备着当苦力,听见宋云轻的话,一时没忍住抵了她一句,“我们厂督在这里,还怕以后不能带着杨姑娘出去?督主宅子都买上了,等交了冬,我们就要去给督主置办坐卧的家具。”

宋云轻插着腰走到门口,冲他喝了一句:“你们懂什么。”

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走到杨婉身边替她收拾摞在床上的衣物,一面道:“你别在意啊,你知道我是替你不值得。”

杨婉抱起叠好的衣物装入木箱中,回头笑着应了一句,“知道。”

宋云轻坐在榻上,看着空了一半的屋子道:“跟你住了快两年了,将看你进来的时候,我还羡慕你,想着你是宁娘娘的亲妹妹,一入宫便入了尚仪局,姜尚仪和陆尚宫她们也看重你,自然是和我不一样,以后等着恩典下来,就能出宫和家人团聚……你知道的,宫里的女人,只有做女官的才能守到这么一天。如今,你要去承乾宫了,这女官的身份也没了,要想出去,恐怕真的要等到陛下……”

后面那句话是忌讳,尚仪局的人识礼,是绝对不会轻易出口的。

宋云轻抿了抿唇,继续帮着杨婉叠衣。

杨婉走到她身边坐下,“你还有擦手的油膏吗?”

“还有一些,你要吗? ”

“要。”

宋云轻拿来油膏,杨婉剜了一块涂抹在手腕上,褪掉自己的一只玉镯子递给宋云轻。

“送给你了。”

宋云轻忙道:“不行不行,你们杨家的玉都是稀世珍宝,我不能要。”

杨婉拉过她的手,“那你就当帮我收着,若我以后落魄了,说不定,这还是一笔救命的钱呢。”

宋云轻迟疑地接过镯子,“你……会落魄?”

杨婉笑笑。

“这种事谁说得准。”

她说完替宋云轻扶了扶发髻上的银簪子,正色道:

“云轻,宫中为女官虽然体面,但你我都知道,办差有多么辛劳,忙的时候我帮不上你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宋云轻听完拥住杨婉的身子,“你也是,自从在诏狱里受了刑,你的气色就没以前那样好了,邓督主有了势力有了钱,你也别亏待你自己啊,他如今进出内廷比陈桦还自由,外面的那些什么人参雪蛤,你想吃多少都有,让他给你买。”

杨婉听宋云轻这么说,便知道邓瑛像陈桦借钱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