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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天翠如翡(十)

护城河上堆叠着无数的枯叶。

杨伦跟着邓瑛走到河边, 河风一吹,他忍不住又嗽了好声,邓瑛听到身后的声音, 停下步子不再往前走, 回头对杨伦道:“你要问我什么, 问吧。”

杨伦敛起神色, “滁山书院和湖澹书院学田的产出,什么时候成的你的私产?”

邓瑛应道:“你下杭州以前。”

“那些田是谁给你的。”

邓瑛沉默不语。

“说啊!”

杨伦朝前逼近几步,“你不说实话, 我心里不平!”

邓瑛抬起头问道:“你为什不平?”

“呵……”

杨伦冷笑一声, 指着邓瑛的鼻梁道:“你以为我不清学田是因为怕祸及书院学子吗?邓厂督, 滁山书院和湖澹书院加起来有七百亩的学田,然而从贞宁四年起,就一直靠着几个归乡的东林人在接济,如此处境, 有没有这些田根本不重要!我弹劾你的奏疏已经写好了, 但我还是想亲口问你一句,到底为什么!”

邓瑛安静地受下杨伦的这一番混着情绪的话,反问道:“你真的写了弹劾我的奏疏吗?”

“……”

杨伦失语。

邓瑛背对着河风, 朝杨伦深揖,“谢子兮救命之恩。”

杨伦看着他弯曲的脊背,双手握拳,恨不得直接砸在这个人背上。

他的确是救了邓瑛, 甚至不惜编瞎话与白玉阳当场争执, 他也知道, 相识十多年, 邓瑛未必看不出来他在做什么。说白了, 这不过是政治纷争当中,阁臣和宦官普通的一次博弈。然而,邓瑛唤他子兮,谢他救命之恩的这副场景,竟令杨伦一时有了光阴反溯,岁月回首之感。

可是,他不能像当年那样回士礼,他一旦回礼,就要与这个人为伍了。

“既然你不说,那我就让白玉阳接审傅百年,我对你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说完转身便走,背后的声音追道:“子兮,再容我多活几年。”

杨伦回头,“我是官学出身,但我深知私学的艰难,如今能为真心为了学生,开坛讲学的有几个人,能将这些学院撑下来的,大多都把自己掏干净了。若我容忍学政上的贪墨,我还敢要自己的学名吗?”

“你不弃学名,那你自己的性命呢。”

杨伦一窒。

邓瑛跟上几步,边走边道:“杭州地境上已经有人对你下过杀手,你知道这个杀手是谁摁下来的吗?”

“谁?”

“何怡贤。”

杨伦愣了愣,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不禁朝邓瑛走近几步。

“你将才说什么?那些学田的粮产,是今年六月初归到你名下的?”

邓瑛没有回答。

杨伦接着追问道:

“这些之前在谁名下,何怡贤吗?”

“你先……”

“所以是你替他担下那几百亩私田?”

杨伦没有让他说完,打断邓瑛后一把拎住他的衣襟,“下南方去做这种事,哪个是惜命的人,就连国子监那些个十几岁的监生,也是敢写生死状的。在你邓瑛眼中,我杨伦就是这么个懦夫,要你担着骂名来救?”

邓瑛摁住他的手腕,“松开。”

杨伦气极,哪里听到了他的话,几步便将邓瑛逼到了垂柳旁,邓瑛反手撑住树干,抬头望着杨伦几乎起焰的目光。

“你写的《清田策》,我一字一句,从头到尾已经读了十遍有余。你写还田与民,且不光是个空论,还有具体丈量之法,清还之期,试图实实在在地剔除弊病,扼制皇族宗亲和贵族大户对田地的兼并。你写得那般好,我读之自愧。杨子兮啊,如果我还是个人,我也可以写生死状,拿命去与当今朝廷搏一搏,可我已经算不得一个人了,你能做的事情我都没有资格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你,还有跟你一起南下的那些人去写生死状。子兮……我求你,把这条路拿给我走。”

杨论肩骨耸栗。

比起他谦卑地在他面前谢恩情,他更受不了的是对这个人的亏欠,而且不仅仅是他一人对邓瑛的亏欠,是整个喧闹不自知的政坛,是一滩浑浊,党同伐异,不断倾轧的官场,对这个宦官的亏欠。

这种“亏欠”摆不上清白的台面,没有人会承认,甚至杨论自己,也说不出那个“谢”字。

“你就那么信我,会让你多活几年?”

“我……”

“他不是信你。”

杨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接着一只冰冷的手就抠住了杨伦的虎口,毫不客气地一掐,杨伦吃痛,立时松开了邓瑛。

杨婉朝邓瑛伸出一只手,“过来。”

邓瑛看了杨伦一眼,有些迟疑,杨婉索性拉住他的手,将他拽到了自己身后。

“你先走,我有几句话想跟哥哥说。”

杨伦不得不在杨婉面前压下气焰。

早在浙江的时候,他就听说张洛在诏狱里刑讯过杨婉,如今看着她面色苍白地站在自己面前,一时愧恨交加,他调整了一下语气,尽量放平声音。

“你……身上的伤好了吗?”

“早就好了,本来也不重。”

杨婉的声音淡淡的,人也的气质似乎也安静了不少。

从南海子里接回她以后,杨伦曾觉得,她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冷漠又坚硬,然而数月未见,她身上却又似乎又显出了一层年幼时的脆弱。

“我现在已经不是尚仪局的女官了,是小殿下身边的宫人,以后见你会更难,所以,趁着今日,我想跟你说一些事。”

杨伦点了点头,“你说,哥哥听着。”

“哥。”

杨婉先杨伦一声,“谢谢你,愿意救邓瑛。”

杨伦闻话苦笑了,“最不想听的,就是你对我说这句话。”

“我知道。”

杨婉抬手压住快要被河风吹散的鬓发,“关于鹤居一案,我不知你听说了多少,我也不想再多提了,姐姐如今一个人在蕉园,易琅独自居于承乾宫。我,还有姐姐,几乎拼上了性命,才保下了你们的学生。至于邓瑛,为了保下你们,他已经声名狼藉了。我希望你们也能珍重,不要丢下易琅,也不要辜负我们。”

谈及宁妃,杨伦不禁更咽。

“娘娘……还好吗?”

“不知道,我不能去看她,易琅也不能,也许你上一道折子还能问一问,但我知道你不会。”

“你胡说什么?”

杨婉笑了笑,“哥哥,我到如今才慢慢明白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要给杨伦下定言。

在后面的话说出来之前,杨伦竟然有些紧张。

“姐姐成为皇妃之前,你还当她是妹妹,他做了皇妃之后,你就当她是个外人了。同样的道理,如果张洛在诏狱外面对我动手,你会冲上去和他打一架,但是他在诏狱里刑讯我,你就什么都不能做。你将法度和原则看得很重,洁身自好,从不沾染私情私利,但却为百姓疾苦,奋不顾身。你值得青史留名,可是我们这些人……”

她声色一转,甚至还带着些更咽,“也不坏吧。”

她说着朝河岸边走了几步,“我私底下问过陈桦,为了买广济寺边上的那个一进院落,邓瑛在跟他借银两。一个东厂的厂督,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如果像你们刚才所说的那样,他还有千亩良田,他买不起一个院子?你知道他的钱都去哪儿了吗?”

杨伦沉默不言。

杨婉抿了抿唇,“你可以去问问覃闻德,今年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