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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蒿里清风(二)

覃闻德抬着箱子跟杨婉一路往承乾宫走。

他人耿直, 路上话也多,逗得杨婉时不时地发笑。

“杨姑娘。”

“嗯?”

覃闻德把肩上的箱子一顶, “您啊,去瞧过咱们督主那宅子没?”

杨婉边走边应道:“还没呢,听说是您去给办的。”

覃闻德笑道:“可不。那地方,朝向都不错,就是咱们觉得小了一点,想着督主怎么也得给自己办一个二进院落的, 这一进啊……也不是说不好,就是局促了些。”

杨婉笑道:“一进的好,通透,打扫起来也不费劲儿。”

覃闻德忙道:“哪能让姑娘打扫, 以后您和我们督主住过去了,还不得买些人放着。”

杨婉回过头, 笑道“你们让他买人?你们督主一月到底多少俸银啊。”

“啊?”

覃闻德听到这句话险些自己把自己绊倒, “这个……”

他犹豫要不要在杨婉面前揭邓瑛的短。

邓瑛平时并不会阻止底下厂卫收官民的“办事银”,他规训这些人只有一个底线,就是不能随意戕害人的性命,但是他自己并不要“办事银”, 吃穿用度看起来也不像是有钱人的模样。这几日,覃闻德和几个厂卫帮着他置办家具和陈设,厂卫们想着是他出钱,手脚都放不大开。

“欸……督主的俸银是内廷出的, 我们不大知道……”

“我是没什么钱。”

杨婉回过头, 见邓瑛正朝他们走来。

他今日没有穿官服, 像外头的生员一样, 穿着一身玉色的襕衫, 头顶结发髻,没有饰冠巾。

覃闻德有些尴尬,硬着头皮问道:“我不是说督主您穷。”

“我如今是挺穷的。”

“不是……”

覃闻德被邓瑛的实诚打懵了,只得硬转道:“您不是在承乾宫吗?怎么过来了。”

“哦。”

邓瑛应声挽袖,“我过来看看,能不能搭一把手。”

覃闻德身后的厂卫忙齐声道:“哪能劳动您啊。”

杨婉笑道:“你今儿穿得也不像干活的。”

邓瑛扼住袖口,笑着看向杨婉,“那像什么。”

杨婉道:“像要进秋闱的考场。”

邓瑛笑出了声,“顺天府正在搭乡试的考棚,想不想去看看。”

“考棚?”

杨婉疑道:“难道没有修号子吗?”

邓瑛听点头道:“原是该修的,但皇城和周围城垣还没有完全修建好,财政有限,现只能用木板和苇席等搭考棚,四周用荆棘围墙。人们都说,一个京师的贡院建得还没它周围的书局好。”

这倒令杨婉起了兴致,“那附近的书局有哪些啊,今日能去看看吗?”

邓瑛应道:“我取了牙牌,可以带你出去。”

杨婉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行李,面露犹豫。

覃闻德见此忙道:“您就跟我们督主出去吧,这些我们会交给合玉姑娘,保证不伤着。”

杨婉露笑道: “那行……你们仔细些。”

说完便走到邓瑛身后戳了戳他的背,“快走快走。”

邓瑛回头望了杨婉一眼,她面色明朗,目光轻盈。

说来,鹤居案至今,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杨婉这样笑了。

顺天府衙门在北城鼓楼东大街的东公街内,鼓楼附近有好几家坊刻的书局,其中最有名的是周氏的宽勤堂和齐氏的清波馆。这两个书局都已经传承经营了上百年,不仅呈堂大,自己的印刻规模也很大。

明朝的出版行业十分繁荣,虽然管理漏洞很大,但相对也很自由,出版行业分为官刻,私刻和坊刻(1)。邓瑛是喜欢买书的人,尤爱在私人书局里淘一些无名文人的私版。

但杨婉却没去这些私办书局,下了马车之后,就拉着邓瑛直奔清波馆,邓瑛腿伤前两日刚发作过一次,如今走起来有些勉强,但又不愿意对杨婉说“慢些”,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的背影苦笑。书市中的行人看到这副场景,无不笑议,“这官人脾性可真好,倒肯顺着小娘子。”

邓瑛听着这话,有些耳热,忍不住唤了杨婉一声。

“婉婉。”

“啊?”

杨婉回头看他脸色有些发白,忙道:“是不是脚腕又疼了。”

“有一点。”

杨婉站住脚步,“怎么不说啊。”

邓瑛道:“看你兴致那样好。”

杨婉扶住邓瑛的胳膊,“这样走吧,你靠着我。”

“你不累吗?”

杨婉摇了摇头,“不累,真的,你别顾我,靠过来。你那么瘦,我撑得住你。”

邓瑛低头看着杨婉的侧脸,“婉婉。”

“你说。”

“你怎么会对清波馆这么有兴趣。”

杨婉没有立即回答邓瑛的问题,但她回想起了自己对邓瑛说过的那句话,“要为他计较,为他在笔墨里战一场。”

笔墨是什么?

在大明朝,笔墨和军队一样,都是利刃。他是文士的喉舌,是天下的舆论,是皇权不断绞杀,却怎么也杀不尽的生命。

“清波馆有没有刊刻过你文章。”

邓瑛点了点头。

“有,过去的。”

“哪一篇。”

“《岁末寄子兮书》。”

他说完抬头看向清波馆的匾额,“那个时候,我与子兮交游甚多,往来有好些诗文,不过,后来我入刑部大狱,我的文章就不能再传通了,之前的刻板,如今可能已经烧了。”

杨婉怔了怔。

其实清波馆保存了《岁末寄子兮书》的刻板,后来清波馆迁至广州,那块刻板也被带去了广州,后来这个刻板几经易手,流落到了国外,但杨婉曾在广州博物馆里,看到过它的照片。

“说不定没烧呢。”

杨婉挽着邓瑛的胳膊,冲他露了一个明朗的笑容“去看看。”

邓瑛点了点头,笑应了一个“好”字。

清波馆是前店后厂的形制,店前是科举前临时摆的考摊,热闹非凡。邓瑛驻足,扫了一眼摊面上的书。杨婉抬头问他道:“你和我哥,谁读书比较厉害。”邓瑛笑而不答。

正说着,前店里的掌柜迎了出来,见杨婉与邓瑛站得离考摊远,便道:“两位客官,不是瞧科考的书吧。”

邓瑛应道:“是,想带……”

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杨婉,谁知杨婉却接道:“夫君想带我进来逛逛。”

掌柜笑道:“夫人也读书吗?”

“是,略认识几个字。”

“谦虚了,您请进。”

杨婉挽着邓瑛的手走进呈书堂,看倒了清波馆编刻的《西游记》《列国志传》《三国志传评林》《水浒志传评林》《东西晋演义》《西汉志传》等书籍,有些版本甚至保存到了现代。

杨婉拿起一本《西游记》翻开,随口问道:“这本书刻板,你们厂里还有吗?”

掌柜道:“夫人这么问,可是要跟我们做生意啊。”

杨婉挽了挽耳发,看了一眼邓瑛笑而不语。

掌柜以为杨婉持重,要等自己先附上去,便殷勤道:“这一本的刻板我们东家已经毁了,不过,还有另外一个版本的,刻板现下还存着,我们东家存板子,那得看板子他喜欢不喜欢。有些书虽卖得好,但板子奈何我们东家看不上,那也得烧。”

“哦。”

杨婉合上书,“那《岁末寄子兮书》的板子还在吗?”

掌柜道:“哎哟,这倒是还在,我们东家很喜欢这一篇文章,那刻板当时是他亲自监着刻的,虽然,写这篇文章的人是个罪人,而今这篇文章不能再印刻了,但东家一直都留着当年刻板。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