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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蒿里清风(三)

邓瑛站起身走到杨婉背后, 顺着她的目光朝屏后看去,“这个写《五贤传》的人我认识。

杨婉回头道:“谁啊。”

邓瑛低头看向她,“你也认识, 你弟弟杨菁。”

“什么?”

杨婉听到杨菁这个名字, 险些没压住自己的声音,“不是杜恒写的吗?”

邓瑛低头看向她, “你说的是翰林院编修杜恒?”

杨婉疑道:“还有别的杜恒吗?”

邓瑛摇了摇头,“此人病重,已经离院一月有余了,但《五贤传》是上月底写的, 全篇不长,执笔者大概写了十日。你为什么会提起杜横这个人”

怎么回答?

告诉他史料与事实不符吗?

杨婉心里大骇,下意识地抠住了屏风的边沿。

历史研究究竟多困难, 她浸淫其中十年,早已吃尽苦头。

开始写贞宁年间的笔记时,她曾为笔记搭建框架, 然而短短两年的时光,框架中却空洞百出。被上位者当下抹杀掉的,被后世人执笔修改过的地方数不胜数。如此看来,流传至现代的那一堆文献, 虽然珍贵至极,可信的字竟然也不多。

“欸……这位夫人。”

掌柜的送了人回来, 见杨婉站在屏前出神, 正试图上前唤她,却被邓瑛拦下, “有话与我说。”

“哦……是是, 和官人您说也是一样的。我去找过夫人将才说的那个刻板了, 还在,我这就让人取出来,给夫人看看。”

“好。”

邓瑛朝门口看了一眼,顺势将话题旁引,“我将才恍惚听到你们清波馆要印制《五贤传》。”

掌柜听他这么问,略有些迟疑,“这个……”

杨婉在旁接下邓瑛的话,“宽勤堂也印制《五贤传》,你们虽不同版,但却是同时贩售,有什么赚头呢。”

掌柜听她这么问,也不敢再答了,退了几步,审慎地上下打量着二人。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杨婉将手抱入怀中,挑眉道:“北镇抚司的人。”

“什什什……么。”

掌柜的脸刷的白了。

杨婉对于自己张口说瞎话这件事完全不以为意,“你不信是吗?”

她说着抬手往外一指,“你现在就可以跨出去,不过,你出了这个门,也是换一个地方受审罢了。”

掌柜听完她的话,颤巍巍地朝外面看去。

顺天府春闱的书市此时正热闹非凡,杨婉敲了敲屏风面儿,冷笑一声,抬脚就往外走。

掌柜忙“扑通”一声跪下来,“求二位上差给条活路,我们东家南下探亲还没有回来,小人……实在是惶恐啊。”

杨婉停下脚步,邓瑛顺势道:“带我们去里面说话。”

“是……我这就带二位上差进去。”

清波馆后面即是印厂,掌柜带着杨婉与邓瑛走入印厂中的内后堂,亲自合上堂门,也不敢站着了,跪倒地上颤声道:“两位上差有话请问。”

杨婉道:“将才从这里出去的那个人是谁。”

“哦,我看过他的牙牌,他是宫里的人。”

“哪个宫的。”

“说是承乾宫。”

杨婉眉心一蹙,“承乾宫?”

掌柜吓得肩膀都颤了起来,“是啊……他他……他就是这么说的。”

邓瑛问道:“他与你商议什么。”

掌柜的忙道:“小人不敢欺瞒,他说承乾宫娘娘近日身子不安,在蕉园调养,发心要做些功德,教化世间妇人,所以要为《五贤传》写一篇序,上差,您将才不是问我们清波馆赚什么吗?这可是宫里的金贵娘娘亲自写序啊,那宽勤堂能比得上我们清波馆的这一版吗?有了娘娘的序,这就是有第六位贤妃的《六贤传》啊。我们还怕卖不过宽勤堂。”

邓瑛道:“把那篇序取过来。”

掌柜的一刻也不敢怠慢,慌里慌张地取来了序文。

邓瑛接过摊开,低声对杨婉道:“看一眼字迹。”

杨婉快速地扫了一遍邓瑛手上的序文,字句工整,但字迹并不是宁妃的。

杨婉收回目光,抿住唇,掐着虎口朝阴影里退了一步,尽可能快地将这件事的头和尾在心中过了一遍。

表面上看起来,杨菁写《五贤传》,歌颂后妃的贤德事迹,宁妃在囚中作序,一旦这个版本的《五贤传》在京城流传,朝廷舆论会是一个什么导向?

杨婉想起前朝胡姓的大臣,上书请求先帝善待当时患病而被冷落的皇后的事,不觉背脊一凉。

但此事和那位真正患病的皇后还不一样。

蕉园虽名为宁妃疗养之所,事实上是贞宁帝囚禁弃妃的牢狱,既然是牢狱,宁妃就绝对无法将这篇序言递出去宫。这一点别人不明白,但贞宁帝本人清楚。

所以,在贞宁帝眼中,这就是一篇假序。

谁会在宁妃被囚的这个时候,有立场替宁妃写这样的序言,并将它与《五贤传》关联在一起刊印呢。

只有杨伦。

这一招用心之险恶,思虑之周全,也令杨婉百思不得其解,蒋贤妃那个人,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脑子。

掌柜见杨婉一直不说话,吓得赶紧膝行了几步。

“该说的,我都说了,求上差不要带小人去北镇抚司……小人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十几口人,全仰着小人吃饭呢。”

杨婉松开唇笑了一声,伸手将掌柜的扶起,“掌柜的莫慌,这就是误会了,宫里娘娘发了这般贤德之心,是好事。您把将才说的那块板子找出来我们看看,接着安心做生意吧。”

掌柜惊魂未定,听了这句话顿时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替杨婉找板子去了。

杨婉扶着邓瑛走出清波馆,邓瑛脚腕上的伤此时有些撑不住了。

杨婉撑着邓瑛上了马车,他已经疼的脸色发白。

杨婉用自己的袖子替邓瑛擦了擦汗,“对不起,我一味地想弄明白那件事,没想到你疼这么厉害。”

邓瑛摇头道:“婉婉,你真大胆。”

“什么。”

邓瑛笑了笑,“冒充锦衣卫这种事,说做就做。”

杨婉也低头笑笑,诚道:“邓瑛,我差不多想明白了。”

邓瑛点头,“我也是。”

杨婉道:“但有一件事,还想想问问你。”

“你问。”

“为什么我弟弟,会在此时写《五贤传》。”

邓瑛低头沉默了一阵,方应杨婉道:“他是殿下的侍读,事涉文华殿,我需要从张次辅查起。”

杨婉道:“张琮?”

邓瑛没有否认,“张琮是小殿下的师傅,子兮是小殿下的舅舅,二人政见并不相同,殿下日后必要做一个取舍。”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杨婉。

“如果这件事和张次辅有关,那我就能理解,蒋贤妃的心计为什么有这样的进益了。”

“怎么说。”

“张琮与蒋贤妃合谋构陷姐姐,但实则是张琮利用蒋贤妃构陷杨伦。”

“应该还不止。”

邓瑛抬起头回头朝清波馆看了一眼,“这也是蒋贤妃的罪名,在杨伦被陛下放逐以后,他亦可以举发蒋氏,替小殿下除去二殿下这一碍。”

杨婉垂眸道:“我想利用张洛。”

“婉婉……”

“我知道有点险。”

杨婉打断他,“但将才在清波馆里面的时候,我就想好了。”

她说着抬起头,“邓瑛,你只需要让人盯住庞凌,必要时护下他,千万不能让他被灭口,除此之外,不要让东厂沾染上这件事情。”

“你要做什么。”

杨婉道:“试着反杀,我不想把姐姐的孩子一直放在张琮手里。 ”

她说完这句话,却没由来的一阵寒颤。

她无法告诉邓瑛,她想在易琅身上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