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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回忆展

周末, 舒晚镜回忆展在艺术公社首次开展,一个早上园区门口的车几乎没有停。

邀请的宾客几乎都是舒晚镜生前的师友故交,以及少部分的艺术圈新锐, 拟邀名单曾到过孟听枝手里, 由她检查核对。

没有一位程姓人士。

包括程濯。

他不来是意料之中, 毕竟回忆展由概念到落实, 他全程都在参与, 却没有露过一次面。

孟听枝想, 或许也是这样, 外界从舒晚镜所有能搜到的公开资料上, 根本看不出她和程家有一星半点的关系。

可她是名副其实,是至今都无人可以取代的程太太,甚至老城区的最大的商场,万竞广场都取自她名字的谐音。

回忆展非盈利, 目前没有设门票,现场也不以酒会形式展开,几乎没有什么社交性, 简简单单,像只是了却什么人的一桩夙愿。

孟听枝之前看过温迪的ins, 所以对程濯父亲的这位总秘一眼便能认出。

她不认识程靖远,但程濯除眉眼外都极像他父亲,加之温迪下车后,为中年男人恭敬地开门引路。

不难猜到他的身份。

作为舒晚镜的丈夫没有受邀, 借着助理的邀请函才能入内看亡妻的回忆展, 想来也是荒谬。

这一上午, 孟听枝跑前跑后, 要忙的事情不少, 台子上的伴手礼发到最后一份,一身职业套裙的温迪出现在孟听枝面前。

孟听枝扶住桌沿,身形一顿。

素未谋面,两人之间却已经渊源颇深,她开口喊孟听枝,谈及上次替程濯挑选礼物,说自己那趟行程匆忙,恐有不周到,怕孟听枝不满意。

一个人的能力见识,有时候未必需要简历来条条框框地说明,单是聊天,三言两语也能窥知城府深浅。

“您的眼光很好。”

孟听枝也夸赞。

温迪露出一笑,这才把话题引入正轨,“孟小姐,董事长在那边看画,他是行外人,难免看不懂,拜托我来请您过去讲解一二。”

孟听枝心脏乍漏一拍,面上只不动声色地缓笑,颔首道:“这是我的荣幸。”

挪开步子的时候,孟听枝就在想,程靖远会停在哪一副画前呢?

进入展区,不出她意料的,他在看那副舒晚镜未完成的遗作《未名七》,程靖远保养得很好,即使现在人到中年,依然有一副见之可赞的皮相。

商人气息很重,深沉,显得很不好亲近。

孟听枝走近,温声打招呼。

程靖远说的话也很有意思:“孟小姐,终于见面了。”

孟听枝面上不慎泄露一丝诧异,对方极细心的察觉,露出上位者温和又不乏疏离的浅淡笑容来,解释道:“听温迪提过孟小姐,程濯难得有这么上心的事,当父亲的很难不关注。”

光是站在程靖远面前,孟听枝都受他无形的威严压迫,他们父子这种不说话都能轻易叫对方不好受的本事,当真是一脉相承。

她生生接不住话,让空气干滞了几秒。

随即,程靖远多了几分柔和,目光示意墙上,“方才听沈院长说,这副墙绘是孟小姐独立完成的,我不懂画,看着觉得很舒服,程濯母亲要是能看到跟她这样契合的创作,想必也会很高兴。”

“您太盛赞了。”

程靖远将余光收回,“程濯母亲这一辈子都性格执拗,人情世故她处理得总不如这些水粉颜料拿手。”

孟听枝第二次沉默。

她和舒晚镜的契合看似是夸赞欣赏,实际只是为了铺垫后面那句性格执拗,不通人情。

舒晚镜不适合,像她的人,也一样不适合。

心口仿若有一块巨石压着,越在这种不得喘息的时刻,她越是渴望自己能说出点什么来扭转局面。

她仰头,看着那副笔墨肆意,色彩深暗的《未名七》,半晌后,唇微动。

“程董事长,您今天来得匆忙,忘了在入口处拿说明单,这里展出的每一幅作品,回忆展里都回顾了舒晚镜女士的创作历程,提供了一份解读,而这副《未名七》,从某个角度来看,其实已经是一副完整成熟的作品,我的老师曾经试图为之拟名,称其为涅槃。”

孟听枝不卑不亢地看向程靖远,凝视他神情里细微的变动。

“涅槃是佛家语,是指幻想中死亡的最高精神境界,但策划到了程濯手上,他看过觉得不好,不好的原因是不实,涅槃的意境太过解脱,而世俗的情感,往往善变又不易被理解。”

“程濯给《未名七》取名叫悔,悔,是一种无路可走的单向结束。”

“您懂这幅画了吗?”

手里的单子被掌心攥出微湿的潮感,孟听枝绷着脊背,光是站立说话,仿佛就已经在透支她的全部力气。

如果程靖远继续说下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声音停落那一刻,意气仍存的中年男人眉眼间忽有了一点怔伤,很快收敛起,话兴也随之结束。

他朝孟听枝不至眸底地一笑。

“孟小姐解说的很好。”

程靖远离开展厅后,不久,孟听枝回到自己的工位。

桌边整整齐齐放了一叠入展手札,三折页,硬质铜版纸,首页用浮雕做了回忆展的主题logo,孟听枝手指摩挲过,轻轻翻开,翻到《未名七》那一页。

“悔,是一种无路可走的单向结束。”

这句话是她添进去的,却是出自程濯之口。

他们从来不聊舒晚镜回忆展的事,那天开甲方会议,正睿那边的负责人否定了陈教授的拟名,提出程先生的看法。

散会后,工作室的一帮学长学姐聚在一起吐槽,都纳闷不已。

觉得陈教授这个名字明明已经很适合了,一个已故多年,颇具神秘感的女画家,未完成的作品拟名为涅槃,意象境界都有了。

简直不能再适合。

悔,又算什么?

“果然甲方最难伺候,那位程老板从不露面,一个外行人倒是怪会挑剔。”

孟听枝就没忍住去问他,为什么要叫悔?悔是什么?

隔了很久,孟听枝以为他要么不回答,如果回答,多少要提及他父母之间的感情,或者要讲讲他母亲生前最后一段时间的生活状态。

可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悔,是一种无路可走的单向结束。”

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能猜到一点了。

孟听枝把这句话添进去,《悔》这个名字忽然就有了种豁然明了的注解意味。

陈教授看了,也咂摸过来,“还是这个名字好,有种——”

“人间烟火百味终尝尽的感觉,涅槃是神的重生,悔,才是人的重生。”

展览快结束前,温迪去而复返。

无人处,微笑着递给她两张私人名片。

“董事长很欣赏孟小姐的艺术才华,有机会的话,希望您可以去更高的平台上发展,这是岛川集工作室的名片,如果孟小姐有兴趣,可以打这个电话,如果您还有其他要求,也可以打这个电话。”

孟听枝没有伸手接,温迪笑意加重,平稳的声线里多了点循循善诱的味道。

“孟小姐,不是人人都有这种选择的机会,好好把握。”

岛川集享誉整个艺术界,对孟听枝来说,更是神邸一般不可触达的存在,她从小就爱的画家矢藤源斋就是岛川集出身的画手。

温迪将硬质卡片的一端放在她手背上,她不得不接过。

“您可以好好想想。”

说完温迪就转身上了车。

那张美术生人皆向往的褐蓝名片,印日式的松枝云纹,稍稍一碰,顿觉荆棘刺指。

展会上的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孟听枝从后廊回去,天窗里灌进风,在狭管效应里呼呼作响,她迎着风,走到垃圾桶旁边。

刚一弯身,身后倏然传来一道女声。

“真舍得丢?”

孟听枝转头,看见曾珥。

米色的连体裤材质垂感皆精良,腕上是一只竹节包,稍稍抬头,法式宽檐礼帽下由红唇及上,露出一双极通透无澜的眸子来。

“如果我当年读苏大美院的时候,还没毕业就有人递岛川集的名片给我,我不会随便找个垃圾桶就这么丢了。”

如秘密被人不慎窥知,孟听枝只觉得手里这张卡片烫手,紧捏后又松了力。

“所以你有你的成功。”

话语一出,便察觉语境里的歧义和冒犯,孟听枝立即说:“抱歉,我的意思是人和人的选择不同。”

曾珥沉吟,并不介怀,只露出一个浅淡又颇含意味的笑,“小学妹,你太年轻,人和人的选择不同,前提是人人都有选择,而现实是,同样一段关系里,被动的人,是没有选择的。”

孟听枝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没有应声,只是倔强的沉默着。

曾珥走过来,从孟听枝手上拿过名片,好心替她放进口袋里。

她收回手,声音也不再那么置身事外,温和道:“有时候,及时止损就是最大的收获,就算不要,也不要随便丢了,留着当个纪念也好啊,等过个十年八年你回头再看,看看——”

“人生的风口,你曾经抓住的东西还在吗?”

一墙之隔,有人在喊孟听枝,说陈教授有事要交代她,她在曾珥的问声里,仓皇低下头,匆匆说了一句托词就走了。

·

视讯会议一直开到深夜才结束,邓锐敲门送进来几分待签的文件,又合上门出去。

程濯一目十行的翻阅完。

拉开抽屉,才想起来公章还没有拿过来。

拿起内线电话,本要叫邓锐现在去拿,看见此刻的时间,再一想想邓锐已经跟着自己连轴转好几天了。

“你那么奴役邓助理,让人做这做那,跑断腿还要当司机,他怕不是二十四个小时掰碎了在用。”

稍一闭眼揉眉,言犹在耳。

那个热闹散尽,水雾浓厚的冬日清早,气息,触感,还有蒙在被子里的闷软笑声。

皆都清晰。

四肢百骸忽然回过神似的陷入一种对照着的深深疲惫里,程濯“咚”地放下内线电话,往身后的皮椅里深深一靠。

刚想起来今天他的私人手机貌似安静了一整天,正要查看,桌上的电话在安静的空间里突兀响起来,是一个私人号码。

手指扶上眉骨,程濯了然地开头:“他到底还是去了?”

“是。”

程濯懒散地低嗤:“演给谁看呢。”

电话那头说:“不过有件预料外的事情,董事长递了名片给孟小姐。”

程濯撩起眼皮,眼底的倦色顿空。

办展日,工作室没有加班,实习生也不存在散场后的应酬,孟听枝从艺术公社做完扫尾工作,回到桐花巷。

入夏昼长,天色才刚黑。

孟听枝手里抱着一叠材料。

刚刚陈教授喊她去,是因为有人在展上看中了孟听枝独立完成的墙绘,那人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