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文小说网 > 东厂观察笔记 > 第27章 阳春一面(五)

第27章 阳春一面(五)

护城河的流水声日夜不息。

在没有风雨的晴晚, 邓瑛几乎能听到它与城墙龃龉的声音。

从刑部回来以后,他原本很想趴着睡一会儿,但他睡不着, 甚至连衣衫都不愿意换。

一直安静地坐在榻边,用手拢着眼前唯一的油灯。

“叩叩。”

门上传来敲门的声音,邓瑛抬起头, 一道清瘦的人影从窗纱上一晃而过。

接着他便听到了杨婉的声音,“邓瑛, 是我。”

床上的褥子被邓瑛轻轻地攒入手中, 他很想见杨婉, 却又不想在她面前流露过多毫无意义的悲意。

好在她只敲了一声门,之后再也没有催促他。

门内门外一阵沉默, 屋顶上传来一两声宿鸟的懒鸣。

天时已晚, 河边的风渐渐大起来, 垂柳的影子婆娑于水光清冷的河面上。

和二十一世纪的城市没什么两样, 水泥砖石,各有各在昼夜之间的生息。

“邓瑛。”

杨婉终于出声他, 然而声音有些犹豫,尾音处的颤抖但听起来像一丛期期艾艾的火苗,很温暖也很克制。

“嗯……我现在有点拿捏不好我应该怎么样,如果你觉得我不该打扰你, 你就跟我说一声, 我这会儿就回去。如果你觉得不算打扰, 那我就再站一会儿。”

她说完喉咙里灌了一口冷风, 一时发痒起来, 忍不住咳了好几声, 眼红脸涨的, 瞬间有些狼狈,

她只得背过身,弯腰低下头捂住口鼻,忍着不咳得那么大声。

身后的门立即开了,一件衣衫轻轻地盖到了杨婉的背上。

杨婉抬起头,见邓瑛半屈膝地蹲在她面前,几日不见,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但也只是流露在眼神上而已。

“我去给你倒一杯水来。”

杨婉松开口鼻,摆着手吞咽了一口,“不用,是被冷风呛着了,缓过来就好了。”

说着看了看身上的衣裳,还没有开口再说什么,便听他说,“这一件是开春新制的,邓瑛从未穿过。”

杨婉听完,笑着拢了拢肩膀上衣襟,扶门站起身,“你这样洁净的人,谁会在意啊。”

她说到了“洁净”这个词,邓瑛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杨婉问道:“怎么了。”

“我从牢里出来,还不及清理。”

杨婉试探着捏住他的衣袖,见邓瑛没有躲,这才隔着布料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别这样想,谁都有身在泥淖里的时候,如果怕自己身上脏而不肯见人,那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得多冷漠,泥淖里爬出来的人又得多可怜啊”

说完,她仰起脸露了个笑容,笑容中的明朗邓瑛再熟悉不过。

这一日他用了很多力气,也没能把自己从自责和悲意的泥淖里拽出来,好在,她来拉他了,甚至还不顾他的满身泥泞,愿意对着他笑。

“李鱼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你遇到他了吗?”

杨婉点头,“嗯,我就觉得他跟在一块特别好,他年纪小,不太懂你的事,但心眼好。”

说完,她转身朝护城河边看了看,“你饿了吧,我给你煮面吃。”

她说完这句话,便朝河边走,但却没有松开邓瑛的手,邓瑛脚腕上的伤在牢中发作了此时还没好,踏台阶时忽然很疼,他虽然没停下来,脚下却明显顿了顿,杨婉感觉到他的停顿,回头见他皱着眉在忍疼,忙道:“忘了你腿上有伤,疼得厉害吗?”

邓瑛睁眼摇了摇头,“我总要习惯的。”

杨婉低头看向邓瑛的脚腕,“我本来想煮好了面,给你端过来的,可是……李鱼的那个炉子吧,我还真不会烧……”

她说完,面上不知不觉地爬上一丝红赧,忙抬起手掩饰性地压住耳边乱飞的碎发,自嘲地笑笑。

“我最初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只要我愿意,到了这里也没有我学不会的东西,结果也就会写那么几个文书里的字儿。”

“没事,在哪儿。”

杨婉抬起头,邓瑛正冲着她笑,那笑容很淡,但却恰到好处地包容了杨婉此时不愿意承认的窘迫。

“在河边那大柳树下面。”

她抬起另外一只手,朝前面指去。

邓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起头,“那带我过去吧。”

“好。”

杨婉牵着邓瑛,从一排一排的司礼监直房前走过。为了迁就邓瑛的腿伤,她刻意走得很慢。

夜里上值的人还没有回来,不在值上的人都趁着空闲在打盹儿。

星稀月晴,风声温和,四下静悄悄的。

邓瑛不敢跟杨婉靠得太近,只能尽量抬高手臂,在他与杨婉之间拉出一段距离。

杨婉身上的一双芙蓉玉坠子顺着她的步伐轻轻敲撞着,在流水声的衬托下十分悦耳。

“邓瑛。”

她背对着他唤他的名字。

邓瑛忙应了一声,“嗯。”

“你还有每日坚果吗?”

“没有了。”

“我明日再给你拿一些过来。”

他想也没想,温和地应了一个好。 “好。”

杨婉听到这个“好”字,不由笑着晃了晃他的手,“你现在不拒绝我了。”

邓瑛看着杨婉握在他手腕上的手指,“我不想让你生气。”

“什么?”

“我不想连你也被我气走了。”

杨婉知道他这句背后真正感伤的含义,但她没有明说,只笑着回道:“我不是一生气就走的人。”

说完转过身,仍然牵着邓瑛的手,一边退步,一边说道:“我先说,我只会煮一种面。”

邓瑛稍稍偏头,帮她看着她身后的路,“什么面。”

“阳春面,宁娘娘教我的。”

“宁妃娘娘……是什么时候进宫的。”

“我……十三那年吧。”

邓瑛颔首笑笑,“这么久了,难怪娘娘心疼你。”

“是啊。”

杨婉笑着冲他点头,“我进宫以后,娘娘从来没有说过我,除了你之外,娘娘是对我最温和的人。只是她最近身子不好,一直在吃药,殿下又太小了,我之前忙顾他们去了,几次说给你送坚果,结果都忘了。”

正说着,二人已经走到了大垂柳边。

内监们住的地方没有独立的小厨房,这个大杨柳下面,便是李鱼他们凑伙食的地方,此时地上还有些焦灰没来记得及清扫。

杨婉松开邓瑛,挽起裙子蹲在炉子旁,把放在石头上的簸箕捞到膝上,给邓瑛让了一块位置, “我搞了好半天都没把它点燃。”

邓瑛也蹲下身,挽起袖子接过杨婉递来的火折。

不多时,温暖的火焰便烘明了二人的脸。

杨婉试探着去拨火,邓瑛却回头轻轻摁下她手上的长柴棍,“小心一点,这柴火有些生,容易溅火星。”

杨婉忙收回手,护着簸箕里面条和酱醋,“你做什么事都很认真。”

邓瑛接过她的柴棍,小心地翻着炉中的生柴,温声应她:“你也一样啊。”

杨婉摇了摇头,“我不是,我只对我喜欢做的事用心,若是我不喜欢做的事,我总会做得令所有人都失望。不论我在哪里,家中有很多人都为我不开心过。所以邓瑛,你真的是我见过最好的一个人,不论品行,性格,都很好,好到我也快想不通了,为什么他们要那样对待你……”

她说完,鼓着腮帮子呼出一口气,挪到炉子前,“好了,我要来下面了,你去坐一会儿吧。”

“好。”

邓瑛听了她的话,靠着柳树坐下。

锅子里的水逐渐滚起来,白色的水汽笼着杨婉的脸,模糊了她的清秀五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