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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江风寒露(六)

杨婉换了一身衣裳, 梳挽髻,簪了一支步摇,匀面出门。

她径直去了东公街。

春闱在即, 考生从各地赶至京城,东公街后的昌和巷里, 几间客栈的生意都渐渐好起来。

杨婉从昌和巷的侧门里穿出, 朝西走了几十步。便到了清波馆的后坊。

掌柜正在坊里吃饭, 的看到杨婉过来, 忙招呼伙计们放下手里的碗筷,起身迎了过来,“东家来了。”

有几个伙计是新招的, 头一次看到杨婉,没想到自己的东家是这么年轻好看的一个女人, 不知不觉地盯直了眼。掌柜见状, 忙转身敲他们的脑袋,“看什么看,我们东家是东厂厂督的夫人。”

“东厂……”

两个伙计相视一望,忙低下头双双跪倒在地。

“我们冒犯了, 冒犯了…”

杨婉往旁边一躲, “不要这样, 你们吃你们的饭, 我就是过来看看。”

掌柜见杨婉不自在, 便上前道:“不如您上楼坐会儿, 我交代他们几句, 跟着就上来回您的话。”

“好。”

前堂临街,二楼开窗即可看见整个东公街的街景。

杨婉每回来清波馆,都喜欢在窗边坐一会儿。

如今这个掌柜的她接手以后新聘的人, 福建人士,官话说得不是很好,但很会做生意,平时做事利落,人也机敏,让人给杨婉端来茶,自己就站在杨婉身边条理清晰地回事。

“你坐下说。”

“欸好。”

他应声坐下,将账目和新印的书目交到杨婉手上,扼袖指道:“这一批的印墨是从安徽来的,数量不多,按照您说的,我们已经全部买下来了,宽勤堂的人昨儿来过我们这里,给了一分的利,硕要我们一半的量。”

杨婉喝了一口茶,“你回他们说,咱们要五分利。”

掌柜皱了皱眉,“东家,不是我多嘴,三分利已经是可观了,五分……他们不会答应吧。咱们的储墨还多,再拿着这些墨也没有大用,等春天过了,天气大起来,跟着就都是损耗,没有必要啊。”

杨婉端着茶低头朝对面的宽勤堂看去。

前堂人头攒动,好不热闹,杨婉站起身,扶栏问道:“他们做什么呢。”

“嗨。”

掌柜的也跟着站起身,“滁山书院的那个……叫什么周慕义的考生前几日写了一篇戏谑文章,叫《啖犬》,东家看过吗?”

所谓啖犬,也就是杀狗,文辞狡黠隐晦,通篇隐射邓瑛与白焕,借“狗”之名,把邓瑛骂得体无完肤 。

邓瑛比其他人都要早读到这一篇文。读完后,独自沉默了很久,才查问这个周慕义的身世

底下人回报说周慕义是周丛山的族人,自幼居南方,书念得很好。

厂卫都以为邓瑛要拿此人入狱,谁知邓瑛却没再提过这件事。

之后这篇文章便由宽勤堂刻印,在京考圈子里疯传。到后来,甚至好多官学里的学生也读过,做注的做注,打诨的打诨,越传越热闹。

“我倒是看过。”

掌柜见杨婉面色无异,这才道:“我就怕说了东家生气,一直也没好跟东家家里提。”

杨婉靠在栏上,“无妨,督主他也看过,还说文章文辞不错,骂得也痛快。”

掌柜的笑了一声,“那是督主仁慈,只是这些人太不识好歹了。”

杨婉摇了摇头,“我们知道太平书桌得来不容易,不想跟学生们计较得太多。对了,今儿那个周慕义…是在宽勤堂里头吗?”

“是。我之前使人去问了一嘴,今日东厂不是要去白阁老家中拿人。他们那些人聚那儿议骂此事呢,除了有学生之外,还有几个东林的官儿。”

杨婉笑了笑,“所以我说宽勤堂也做不了多久。”

“东家什么意思。”

杨婉道:“咱们和宽勤堂都是坊刻的书局,没有官办背景,惹上官政就一定活不长,那里头非但没钱赚,还有脑袋要砍。”

掌柜的笑了一声,“东家说话真有意思,可咱们眼下怎么做生意呢,那么多印墨堆着,终究不是办法啊。”

杨婉朝昌和巷的方向看去,“昌和巷一共有几家客栈啊。”

“哟,具体的还不知道,估摸着有十来家。”

杨婉点了点头,“咱们试试看,做这十来家的生意。”

“东家您得说明白些。”

杨婉转过身,“也没什么,就跟之前你们为秋闱摆考市是一样的,把咱们的储墨都归拢起来,全部用来印制科考的书经,不用讲究什么装帧,一律用成本最低的线装,价钱也往下压。”

掌柜的有些疑惑,“之前遇到科考,考市摆起来,几大书局都是要压价的,到最后,大家都没挣得什么。”

杨婉道:“我们能挣。”

“怎么挣啊。”

杨婉抬手朝昌和巷指去,“我们挪一部分书经去的客栈里设摊。”

“什么?”

杨婉续道:“量不用太多,多了会占客栈的地方,适量就好。然后再匀出一部分钱给客栈,咱们设了摊,他们就不能再让其他书局的书进去,日后等春闱结束了,咱们也可以将时新的话本,图册什么的,一并摆过去,不过这个是后话,咱们先赚春闱这一笔。”

掌柜听得有些出神。

杨婉垂下手,“你先着手做,若果真好,大家都有银钱拿。”

掌柜这才回过神来,看着杨婉的神情不禁道:“您对做生意真有心思。”

杨婉重新靠窗坐下,“我想着,看明年能不能买下宽勤堂。”

掌柜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唤他道:“东家。”

“嗯?”

“我能冒昧地问您一句吗?”

“你说。”

掌柜抬起头道:“您是督主的人,您要什么没有,何必费这些神呢。”

杨婉低头笑笑,“不管别人怎么想东厂,东厂也不会做强占事。不过做生意本来也要慢慢来,我从前也没有做过生意,不过是有些想法,其他的还得靠你们。别的生意我也不想做,我就想做书局的生意,做久一些,积累一些钱,以后老了,好出来生活。”

掌柜的站起身道:“东家的话,我听明白了,这句下去吩咐。”

“多谢。”

杨婉向掌柜行了一个女礼,直身回头,再朝楼下看去。

人声喧闹,其间夹着邓瑛的官名和白焕的尊称,靠近顺天府的这么一处地方,年轻的人们聚集起来,便是一场痛快的声讨,口诛笔伐下,邓瑛被剥得一丝不挂。

杨婉想起昨晚那个赤着下身,躺在自己身边的人,忽然浑身一颤。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想再劝邓瑛看开。

不论邓瑛想做什么,杨婉都决定不再质疑“值不值得”这个问题。

反之,她自己看不开了,笔墨里战一场不是不可以,现代社会里的杨婉,本来也是学术圈里的孤斗士,回到六百年前又怎么样呢,她还是杨婉,还是那个写《邓瑛传》的杨婉,比起当年的学术圈,这座人声鼎沸的京城更加热闹复杂,邓瑛不能张口,那能不能让大明喉舌替他张口呢?

杨婉闭上眼睛,楼上的风吹拂着她的脸颊,雨已经停了,人群的声音清晰而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