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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嘉树走下火车,踩在坑坑洼洼的红色六角砖石上,她走的缓慢,不像车厢中涌出的人群那样,一副终于到站,终于解脱了的样子。她享受这儿清朗的天气,太阳高高的挂着,这个季节的天看起来很高。她停住脚,转身看去,视线越过K7333次列车的绿皮车厢,越过一排排漆着深红色的小楼,看向对面连绵的高山,她知道,从最左面的山上有一条路,一直通向最右面的山脚下,她要去走一次。

谁也不知道她回来,她在离火车站最近的宾馆开了间房,放好行李后饭也不吃就走了出去,她要去那个十字路口,买刘大爷的烤地瓜,天热了,买的人大概很少,可她这个人很奇怪,喜欢在热天喝热水,冷天喝冷水。

当她走到十字路口时,发现那个熟悉的紫砂烤缸并不在,只有一个阿姨推着车卖着草莓,经过的人有想买的意象,阿姨立刻会说:“今天新摘的,十块钱一斤!”

很多人被这便宜的价钱打动,阿姨立刻拿过塑料袋,在枝条编的筐沿套好,向下一抖,一堆鲜红的草莓就滚落了进去,放到电子秤上一称,斤数常常是正正好。然后阿姨接过钱,路人接过袋子,两方都笑盈盈的说着再见。

嘉树上前也要了一斤,顺便问道:“阿姨,经常在这卖地瓜的刘大爷呢?”

“他啊...”阿姨低叹着摇了摇头,“这人年纪大了说不定哪天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老刘前几天刚走,脑溢血,送到医院人就不行了。”

“不...不在了?”嘉树喃喃的说,眼睛红了一圈儿,木讷的转过身。

阿姨连忙道:“姑娘,还没找钱呢!”见她没听见似的,步履虚浮,背影单薄,看的竟有些心酸。跑上前拉过嘉树的手:“可不能这么丢三落四的!”又拍了拍她的手,“人这一辈子,哪有几个能安安稳稳的活到老,老刘都快七十的人了,也算长寿,别难受了啊。”最后一个字声音加重拖长了几分,语重心长。

“嗯。”嘉树嘴角勾起了一点弧度,点了点头,风吹过她觉得眼泪都是温热的。

她在树荫下走着,仰头望了望这些枝叶,大片的梧桐叶子上也有虫蛀的斑点,粗壮的枝干也非笔挺,七扭八歪的。如果在夜里,月光与路灯一起照下来,加上一层哥特滤镜,大概就是黑城堡中的魔鬼树。她笑了,等到了公交车,她从前也常乘五路,但总是半路下车,今天她要从起点坐到终点。

小城的公交车,有新有旧,新的像市里的一样,又长又干净,从马路上开过都似乎带着得意。旧的公交车是比橘黄还要黯淡些,比金黄还要沉重些的颜色,车身印着新开楼盘的广告,陈旧的黄色与低沉的红色相衬,格外温馨。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支着下巴,又放下,要不然一会儿路过火车道的时候,也会被颠下来。

她才发现,原来这些街道种植的树是不一样的,横向的街道种着挺拔直立的杨柳,纵向的街道种着形态不一梧桐。于是横向的街道带着整洁与城市的优雅,纵向的街道带着小城的随性与安适。

八点半了,十字路口拐角处撑着红伞的早点摊还没收,蓝色碎花小方桌上摆着一次性餐具,辣椒油,香菜末,碎葱花和几颗完整的大蒜。旁边几个圆椅上都坐着人,有喝豆浆加糖的、有喝豆腐脑加辣椒的、有吃馅饼啃大蒜的、有吃油条和麻花的。

一碗烟火盛着小城几代人的清晨,一把红伞承着异乡多少人的乡愁。

经过铁轨的时候,嘉树向窗外望去,两条铁轨游龙似的一望不尽,在不远处拐了弯,被树木山林遮挡住了视线,看不见路了,可看着那山却又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身后的座位上忽然响起老大爷的声音:“诶呦!这车让你开的,我这腰脱可要了命了!”边说边赶忙扶着栏杆站了起来,小心的扶着腰。

车轮从铁轨上经过,车又颠了一下,大热天一坐一上午的司机擦着汗,喝了口水不耐的嚷着:“谁开都这样!又铁道能不颠嘛!”

“谁说的!上次我坐另一辆车就没这样!我们这些年纪大的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这车就这样!那您下回腿儿着走,还当锻炼身体了呢!”司机笑呵呵的说着,故意跟大爷顶着来。

嘉树抿着笑,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让谁,最后还是司机退了一步说:“好好好,大爷这回就当我错了行吧,这大热天的说几句话就一身汗,咱们都别说了!”

“哼,这还差不多。”大爷重重的哼着,扶着车门下了车,车厢瞬时安静了下来。

车厢内放着曲调悠扬的音乐,嘉树前面的大姐问司机:“这是什么歌儿啊?”

司机扬着嗓子说到:“泛水荷塘!”

独特的北地口音,听在嘉树耳中就成了:‘饭水和汤......’

前面的马路稍微有些堵塞,司机停了车,闲着无聊,朗声唱起歌来,有些突兀但很快就得到赞赏,大姐说:“以前坐他车他也总唱歌,唱的还不错呢!”

司机一笑:“瞎唱呗!”

全车人都在笑,嘉树也在笑,想着这司机唱的还挺好听,都在调子上。

公交车彻底拐过铁路,直走就能上山了,这里算是县城稍微偏僻冷清的地方,所以部队就驻扎在这里,大门前一前一后放着两个几米宽的白色牌子,大红字写着卫兵神圣,不容侵犯。再走一点就是一片柳树林,大概是很久的树木了,粗壮而茂盛,韧性的枝条擦过车窗伸进来,嘉树揪下一片绿叶嗅着。过了树林,是平房的居民区,一个个金色生了锈的圆圈嵌在红漆铁大门上,门外没有栅栏的小菜地里,因为天气热所以土都是干的,几条小狗在里面你追我赶的疯闹,一阵灰尘飘在空气中,它们的白毛也成了灰色。这样短短的一段路,嘉树觉得世界都是静谧的,日子原来也可以这样安然舒适。

她坐到了终点站,笑了,这也是起点站,因为县城一共就这么大,起点终点原来都是一个。

回到宾馆,嘉树洗干净了草莓,收拾起来床铺,她确信,如果有关部门来检查,这里的卫生条件一定是不达标的,被罩上还有头发,嘉树嫌弃的皱了皱眉,也只能凑合了。

嘉树早起去坐车,又走了一大圈实在累得够呛,吃了几颗草莓,躺床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窗外杨柳青青,暖风顺着窗溜进屋子里,吹在睡觉人的身上也不会冷。嘉树做了一个很香甜的美梦,她变成了七岁的孩子,在公园中跑着,被砖石间的缝隙绊倒向前扑去,被人稳稳的接住,她听见自己叫那个人爸爸,却看不清他的脸。画面一转,她十七岁,粘着父亲要他陪她去买书,她挽着他的胳膊,笑着。画面又变换着,她披着婚纱,看不清对面新郎的模样,也看不清她面前父亲的模样,但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幸福与踏实将她团团围住,她觉得世界太棒了,她在喜悦的兴奋中醒来,迟迟没有走出梦境带来的虚幻。

等到她手机铃声响起时,嘉树才恍惚明白刚刚只是一场梦,她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居哲。”

“我来松江了,你在哪?我去找你。”

“你在松江?”嘉树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她竟然睡了三个小时。“你不上课的吗?来这干什么!”她早已经代入了姐姐的身份。

“我来陪你。”居哲轻声笑着说,“我请完假就来了,你在哪?我还没吃饭呢。”

“我在,我在火车站附近的四方宾馆,你在哪?”

“我就在火车站出站口呢!”居哲又紧接着说道:“四方,我看到了,就在车站对面的那家对吧?你拉开窗户就能看见我!”

嘉树跑到窗前,将窗户拉开,远远看着居哲向她挥着手,甚至看不清晰他的五官,但能知道,就是他。

“那我现在下楼。”嘉树挂了电话,匆匆跑下楼去。

居哲也等着红绿灯过马路,在嘉树下来之前就跑到了她楼下,嘉树一出来,两人都有些不自然:“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居哲眼中带着疼惜。

嘉树错开他的目光,笑着:“可能是减肥见效了吧。”

周围吵吵嚷嚷的,都是商贩与车辆的声音,居哲不理会她的玩笑话,认真地问:“你跟周砚楼在一起不开心对不对?”

“居哲,你还没放下吗?”嘉树想都没想就问道,她实在是怕听见肯定的答案,如果她们之间什么关系也没有,或许她还能给他一个结果。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啊?”嘉树笑着问,“我比你大好几岁,又不是什么优秀的人才,你何必一门心思都在我身上呢?”

“我也不知道。”居哲回答着她,也回答着自己:“我也不知道喜欢你什么地方,就是觉得喜欢,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安心。”

“我已经嫁人了。”

“我知道,我只是想以朋友的身份来陪你,我看了网上的新闻,现在新闻来得快去的也快,你在这里住几个星期,等再打开手机的时候,大家关注的热点就换成下一个了。”

“嗯,我知道。”嘉树不想说话,她不想对居哲说,就算过去,可她的隐私已经被曝光,她的名誉不再属于自己。也不想顺着居哲的话宽慰自己,她知道事情总会过去,骂声讨伐声会迁移到另一个阵地,这件事会在网络上过去......

“陪我走走吧。”嘉树轻声说着,两人缓慢的行走在午后的阳光下,天上没有云,太阳也不再炎炎的照着,她踩着石砖,忽然转过头对居哲笑:“你知道吗,我对玫姐说我去北京是因为我爸的病,其实不是的。”

“因为什么?”

“其实我跟佳丽很像。”嘉树低着头,目光随着脚尖走。“她家乡重男轻女,从小是吃着亏长大的,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发现原来有钱这么好,她一开始交往了一个很有钱的男朋友,物质生活充沛,后来分手了,佳丽一下跌回了原来的生活,换做谁大概也受不了,她还是贪心,交男朋友第一条就是要有钱,越到后来她越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发现自己一步步跟正常人的生活脱节,只有看着钱的时候身体会本能的高兴,最后就来了我们这里。”

“至于我。”嘉树仍牵着嘴角的笑意,带着几分自嘲:“我小时候家里条件很好,住在市中心的房子里,上学放学都是车接车送,虽然我妈过世的早,但我爸对我很好,我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继续。没想到他得了白血病,骨髓匹配没有成功,只能一边保守治疗,一边寻找合适骨髓。”嘉树眼睛一瞬间红了,骨髓匹配前医生就告诉她成功率在百分之五十左右,所以最后匹配没成功,她也没有多想,可当她从郝媛那里得到真相,才明白当初一切都是没希望的。

“我爸把房子和车都卖了,在平宝路买了个跟原来差不多大的房子,只是有些简陋。他病着,我也没有装修,在那个家里住的时间很少,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医院,医药费一天天的耗下去,骨髓也没找到合适的,日子越过越艰辛,所有变化都是翻天覆地的,考的大学也不理想,上了没到一年我就辍学了。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那时候生活的每个角落都是压力,我觉得生活无望,想自杀算了,什么烦心事也没有了,可最后还是没舍得自己。”嘉树笑了笑,“后来有个人说我这样在家耗着,每个月领着两千多块钱的工资,还不如跟她去北京,她说给我找了个工作,一个月三四万,我想那就去吧。等我到了,也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之后,我以为自己会骂她,打她,让她滚,但我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样平淡的接受了。”

他们慢步着到了凉亭,她倚在座椅上,轻靠着一旁刷着老漆的木头,风吹着她的发丝从耳后飞扬出来,在眼前悠悠的晃着:“那时候我十九岁,他四十八,比我爸还大呢。我没谈过恋爱对这样的感情一无所知,我也不喜欢他,但我喜欢那样优渥的生活。一开始他对我百依百顺,可后来我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