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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居哲四处寻嘉树不见,只能站在她房门外等,不断拨打着已经关机的电话号码。

嘉树上车刚关上车门,就又被拉开,周砚楼站在车外脱下了大衣,白衬衫外罩着灰格子马夹,干练的浅色套装,到让他看起来年轻了许多,拉开车门将大衣向她身上披了过来。

“我,我不冷。”嘉树推拒着。

周砚楼不由分说的罩在了她身上:“等车里暖风打开再拿下来。”

“谢...谢谢。”嘉树悄无声息的看看他黑金丝框后的眼眸,那是一双鹰似得眼睛,眼底厚重的温和下压着的,是随时能刺透对方情绪的锐利。

他一起身,嘉树就瞥见他领口上半寸的位置上,有一条小指大小,似刀疤又似烫伤的疤痕,嘉树连忙收回目光答道:“嗯,回去。”那一刻她忽然明白,她探险式的猎奇一开始就不该用在周砚楼身上,他没有看起来那么安全。

周砚楼边开着车,边宽慰着嘉树说:“老贺就她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娇惯。你可能不知道,她喜欢居哲,大概是误会了你们有什么,才说出这样的话。”

嘉树觉得累了,阖着眼睛休息:“这样的人也能教好学生吗?”

“人都有两面性。”周砚楼淡淡的说。

“听说何辉进去了,是你做的?”嘉树毫不避讳,直截了当的问。

周砚楼嘴角向上勾了勾:“生意场上的事,没有谁是主使。”大家都是参与者,推动者,受益者。

“他会坐多少年的牢?”嘉树将大衣放到了一旁,周砚楼一上来就开了暖风,这会儿倒有些热了。

周砚楼一直看着前面的路:“判决还没下来,但大概要十多年。”

“可惜。”嘉树自言自语着,声音很轻,却清楚传到了周砚楼耳中。

“可惜什么?你还放不下他吗?”周砚楼声音似乎略沉了一些。

嘉树拿出镜子擦眼睛,大地色的眼影斑驳了整个眼眶,闻言目光从镜子一侧看过去,正与后视镜中周砚楼的目光相撞:“她老婆为了维持这个家,原谅了他出轨,可这才消停几天他就进去了。”嘉树心里带着负罪感,何辉现在的下场,跟她多多少少都是有关系的。

“你倒是不记仇。”周砚楼若有所指的说。

嘉树一笑,仍照着镜子,戳了戳脸上还能看出来的青色痕迹:“我是同情她,我要是穆振梅,也会这么做。”

周砚楼淡笑不语,几分钟就到了万禧城,嘉树把大衣递过去:“我不冷。”

“穿这么薄,还是开衫,怎么不冷。”周砚楼简洁的说,拿过大衣不由分说的披在了嘉树身上,她先抬脚上了楼,与周砚楼隔开了半米的距离。

居哲还在嘉树门前等着,看两人一前一后的上了楼,声音虽然是责问但却是关切的:“你跑哪去了?”然后注意到她身上罩着的衣服,清明的眸子黯了黯。

“你一直在这儿?”嘉树有些愧疚的问。

“嗯。”居哲淡淡应着,看向周砚楼,伸出手去:“周先生,谢谢你送嘉树回来。”

“不必客气,大家都是朋友。”周砚楼颔首,接过大衣随手搭在手臂上,转而对嘉树道:“我先走了,你们聊。”转身下楼的片刻,眼中的温润和善变成了深沉的思忖。

“你快回学校吧,你是来实习的,总请假不好。”嘉树拿钥匙开着门,侧脸对居哲说。

居哲立刻解释着:“今天的课都上完了!”

嘉树一笑,转身看着他:“那你,进来坐?”

“好啊!”居哲立刻答应了,眼睛一闪一闪的看着她,像是得到了糖的小朋友。

居哲手机响起短信提示音,他滑开屏幕看了一眼,是贺家欢发来的:居哲,你知道我喜欢你的,你来这里实习我也跟着来,你说要再留些日子,我也去延长了实习期,我今天是口不择言了,我们同学四年,你能不能原谅我这一次?

嘉树坐在对面,看着居哲眉毛越皱越紧,手指在屏幕上戳了几下,把手机放回了口袋里。

贺家欢有些不敢看他回复的消息,还是打开了手机,上面静静的躺着几个冰冷的字:我们还是同事,祝早日康复。她苦笑了一下,只剩同事了吗?她从没这样低声下气的求过谁,居哲却只回复了她这样的几个字,就这样让她一个人难受吗?外面走来探病的学生和老师,她看向从玉兰,这个出了名的大喇叭,咽掉苦涩,扯出亲切的微笑来,既然他这么决绝,那大家就都不要开心才公平吧。

“陪我看部电影吧。”嘉树脱掉外套,去抽屉里在找碟片。

“什么电影?”居哲问道。

嘉树拉开最底层的抽屉,一尘不染的搁置着一个盒子,她拿出了一张:“一代宗师。”

“我喜欢梁朝伟。”嘉树拍了拍手中的盒子,“都是他的电影。”

居哲接过来,小心的翻看着,有些看起来已经很老旧了,充满了重复播放留下的划痕,其中《花样年华》《色戒》《春光乍泄》《重庆森林》《三个夏天》的划痕格外多:“该去买新的了。”

“其实这些在网上都能看,但我喜欢留着它们,像是留住了一点时间。”嘉树笑道,将CD放入了老旧的DVD中,那天他们坐在椅子上说笑,她又争抢着他手中零食,跑到了对面的地板上,最后嘉树仰面躺在床上,居哲坐在椅子上安静地听她说。她说她喜欢他演的易先生,把这个反面人物的分裂病态诠释的淋漓尽致,她说她喜欢一代宗师里的一句台词‘人生无常,没有什么可惜的。’

小小的房子里,悠秘的空间,两人的独处,仿佛一切感情都来得更快更真挚了,居哲忽然反握住嘉树的手掌,定定的看着她:“我就要走了。”

“什么时候?”嘉树坐了起来。

“下周。”两人的心都随着紧蹙的背景音乐跳的更快了。他拉住她要撤回的手,将人顺势带进了怀中拥抱着:“你要跟我走。”他看到了她的明媚阳光,渴求与纠结,矛盾与希冀,他做不到孑然离去,他一定要带走她才行。

嘉树听着他不留余地的声音,是强势而忐忑的请求。

她对他,好像一向是有求必应,可这次她犹豫了,她推开他,羽睫轻颤着在她脸上留下哀伤的剪影:“我考虑一下。”

“有我在,我不会让你吃苦的。”这个二十三岁的少年对她保证着。

她像是草原上的少女,个子还没有马驹高却骑上了马,所以被摔伤无数次。一日,有少年策马扬鞭而来,对她伸出手,说他带她去游览,不会有危险。这是危险而动人的诱惑,牵引着她萌生着迟来青春期的悸动,她也想去冒险。

他看着嘉树迟疑的模样,嘴角含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蓝色火车票来,递到她面前:“下周各年级组织月考,我大概没时间来看你了,那天我会在车站等你。”

嘉树接过诱惑的糖果,笑着:“你这么肯定我会去?”

“我知道你会来。”居哲肯定的说。

居哲走了之后,嘉树就开始收拾行李,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被扔到了床上,她发现一个行李箱装不下,还有她珍藏了许多年的小零件爱物,一时有些头痛起来。

玫姐来房间的时候,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贴着墙站着:“嘉树,你这是?大扫除?”玫姐皱着眉指了指这像是被小偷翻过的房间问。

嘉树雀跃着把地上的衣服丢到床上,冲上去抱住了玫姐,眼眶瞬时红了:“玫姐!”

“你这是怎么了?”玫姐被她吓了一跳,拍了拍她:“我的天,不会是居哲跟你求婚了吧?现在年轻人就是喜欢惊喜!”

“什么啊!”嘉树破涕为笑,拉着她的手:“姐,我要走了。”

玫姐的笑容一顿,握着她的手坐到床边:“你要走?你要去哪?你要跟居哲走?”

“嗯,他要回汉德了,想带我一起走。”嘉树重重的点了点头,玫姐是她第一个分享这份喜悦的人。

玫姐也笑了,替她高兴着,连带着眼眶也红了一圈:“嘉树,我替你高兴。”不停的拍着她的手,“等你们结婚告诉我,我一定给你包一个大红包。”

“我会想你的!”嘉树眼里氤氲的泪珠一下滚了下来,扑腾着砸在两人的手背上,玫姐也擦着脸上的泪痕。

“看你没出息的!这不是好事吗!居哲这样的人,陪谁都绰绰有余,他喜欢你,你们能在一起,是你的福气也是运气!”玫姐抬手蹭着嘉树的脸,由衷的笑着,心里一时间也空落落的,为了嘉树即将离开,也为了自己空白的情感。

接下来的两天,万禧城瞬时热闹了起来,嘉树在这里三年,在这也有很多熟人,虽然都是酒肉之交,可没有利益往来,所以都是真心诚意的来祝贺她,吉宝儿、佳丽一行人也想着怎么给她践行。

这消息很快也传到了周砚楼耳中,他本不是什么良善人,也从未想过下半辈子还要找一个人过日子。可因为有些生意在松江,他一年前就开始两地奔波,遇见了嘉树。周砚楼回忆起,见她第一面的时候,是夏天,她穿着森绿色的网纱长裙,没有化妆,柔顺的长发垂落在肩上,蹲在酒店楼下喂猫,一群小猫围在瓷盆旁边吃,因为猫太多,跑来跑去溅起另一个盆中的水,她笑着向后躲,没想到躲闪不及,一下坐到了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他当时忍不住笑了一下,匆匆进了会宾厅。那时,他以为她是住在酒店的客人。

第二次是在酒吧,他不喜欢那种吵闹的地方,但是硬被朋友拖着去了,她披散着波浪的卷曲头发,穿着黑裙子,浓妆艳抹,颦笑间都透着风情妖娆,像个妖精,却粗犷的跟人划着拳,他以为她是来酒吧玩的。

第三次是在酒店门前,看见她跟玫姐还有其他几个姑娘打着招呼,很熟识的样子,何辉亲昵的跟在她身侧,她也放肆的调笑着。那次他知道,原来她是这的姑娘,后来不经意的问玫姐,又得知她原来是落跑的情妇,来这也没几年,不做玫姐的生意,也不拿她的钱,租着这里的房子,又成了另一个人的情妇。

她对他来说很神秘,散发着迷人诱惑力,再后来,他看了她的字,豪放潇洒,行云流水,每一句话的字里行间都透着挣扎与迷惘,一段话读下来,藏着无数细微又杂乱的情绪,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种种,种种,他喜欢她,他想看她为他笑和哭,要她所有情绪的产生和消亡都是因为他,要把她藏在家里不被任何人发现,那是一种从没有过的占有欲,几乎是畸形的迅猛的生长着。

嘉树正在收拾着衣物,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她到处翻着,不知道在哪件衣服下面,终于在窗帘后面找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喂?”

“李嘉树,我是贺家欢。”那边传来贺家欢冷冷的声音。

“你找我有事吗?你怎么有我电话号码?”嘉树也同样冷冷的问。

贺家欢嗤笑了一声:“要你这样人的电话号码很难吗?”

“我没时间跟你废话!”嘉树闭了闭眼睛,声音平静的说。

“等等!”贺家欢叫住她,“你不能跟居哲离开!”

嘉树笑了,隔着电话低低的笑着:“就是这事啊?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行李都收拾好了!”

“你知不知道你会害了他的!”贺家欢忽然吼了起来,嘉树将手机拿离了些耳朵,一头雾水,那边电话继续喊着:“学校最近风言风语都是传你们两个的事!说居哲找了不三不四的女人做女朋友,学生家长一个接一个的来投诉,你知道这对居哲对学校造成多大的影响吗!”

嘉树皱着眉听完,气的捂住心口,用肯定的口气说:“是你干的。”

“李嘉树,随便你怎么想,我是希望你跟居哲分开,可我喜欢他,我不可能毁了他!你知不知道居哲要硕博连读的,如果这件事被学校知道,还有那个老师会要一个私生活不检点,履历上有污点的人做学生!”

嘉树愣住,手臂慢慢滑落到床单上,贺家欢继续说着:“我跟居哲说了,他说不会跟你分手的,他还在为你辩驳,李嘉树,算我求你,他才二十三岁,你不能就这么毁了他!”

贺家欢后面的话她都没听清,只知道她之前的后悔是对的,从一开始这段感情就是错的,她不该接受他,不该去招惹他。嘉树一头埋在被子里,放声大哭着,哭声闷闷的传出去只有很小的声音,她握着拳的手狠狠的垂着床,被高高反弹起来,又重重落下,良久,良久,她才无力的伏在枕头上,低低啜泣。

门外传来敲门声,嘉树扯过纸巾擦了擦脸,起身去开门,门一拉开,站在门前的是周砚楼,她立刻就要关门,被周砚楼抵住,硬是给推开了:“怎么哭了?”

嘉树双眼中掺着冰,没有一丝感情,愤恨的盯着他,忽然没有任何前兆的用力推了他一下,周砚楼猝不及防,整个人都撞到了墙上,后背一阵痛楚,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低吼:“你干什么?”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嘉树疯了似的捶打着周砚楼,头发散乱的贴在脸上,嘴里不断重复着:“是不是你!你为什么害他!你怎么不害我!是不是你!”

“李嘉树!”周砚楼紧皱着眉,用力握住她的手腕:“你到底在说什么!”

嘉树挣脱不开,索性停了下来,她眼眶赤红,恨不得吃了他一样:“是你在居哲学校里散布谣言,说他私生活不检点,害他被家长投诉被老师排斥,被学校调查是不是!”

周砚楼一脸疑惑,凝着眉松开了她的手,定定的看着她:“我说不是我,你相信吗?我没做过,不是我。”

“我不信!还会有谁!”嘉树吼着,泪珠仿佛被声音震颤的落了下来。

被丢到床对面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嘉树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还是刚刚贺家欢的电话号码,她没有接,不停的戳着屏幕上的挂机键,好像能彻底挂断再也不会听到似的,然后甩到了床上,可怜的手机在床上弹跳了两下,躺在了角落里。

周砚楼没想到嘉树丝毫不相信他,来时心口烧着的火又被添了一把柴,他大步走向桌边,嘉树下意识的向后退了退。周砚楼脸上看不出喜怒,但总之不是喜,也非怒。

他手掌滑落桌边,把嘉树圈在了面前,修长的双臂禁锢在她身侧,一时间嘉树竟然动弹不得:“周砚楼你干什么!”嘉树几乎能感受到周砚楼的呼吸,侧着头尽量向后靠去,弯月眉拧成了平缓山峰的形状,低吼着。

周砚楼修长干瘦的手指摩擦着桌沿,食指上暗金色的戒指闪着幽冥的光,像他此刻的情绪一样晦暗不明。

“你不信我?一个字都不信?”周砚楼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只是更低沉,更危险。

如果说居哲是张白纸,她写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答案。那周砚楼是古井,她在井边徘徊打量时,潭水也在望着她。

“对!我不信!我一个字也不信!从你上次来对我说那些话开始,你就打算好了是不是!周砚楼,你太卑鄙了!”嘉树并不确定就是他,可想想他刚知道她跟居哲在一起,就来说了那些话,然后何辉就出了事,而她要跟居哲走的消息被传了出去,所以居哲又出了事。

周砚楼紧紧握住她的肩膀,嘉树向后缩着,却挣扎不开。他忽然抬起头笑了一下,抬起另一只手将她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动作轻柔,指尖滑过她的侧脸,嘉树没由来的轻颤着瑟缩了一下,他的声音颇有些语重心长:“既然你不信,那就权当是我吧。这个办法确实很好,居哲还年轻,人言可畏,年轻人的名声禁不起风言风语的折腾,趁着还没开始,你别毁了他。”

他像森林中追着麋鹿的猎人,一时不想杀它,就陪着它玩闹起来,可当麋鹿想随着飞鸟离开,他就会恢复他的猎人法则,亲手结束它,谁让她以为他是无害的,没跑出他的狩猎范围就开始觉得自由了呢。

嘉树咬紧了牙关,仿佛能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你威胁我?”

“怎么会。”周砚楼轻笑着,声音和缓,手臂顺着她的发丝绕到背后,覆在她的蝴蝶骨上,嘉树试图甩开他,却被他的手掌用力压向怀中,她几乎是撞到了他的身上,这种被迫的接触让她僵直了身体。

周砚楼一手环着她的背脊,一手撑在桌上,在她耳边呢喃似的轻语中悄藏着凛厉,呼吸喷薄在她的颈窝上,平静的吐出三个字:“是警告。”

如果是平时,嘉树一定会说这是屁一样的话,威胁和警告有什么区别。可现在她更担心居哲:“周砚楼,你到底要干什么?”

“是你要做什么。”周砚楼轻声说,轻拍了拍她的背,撑着桌子的手那过指尖前的车票,拉起嘉树的手塞到她的掌心中:“那天我可以带你去送他,你也可以选择跟他离开。”周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