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5

常州的位置在金陵与润洲之间,是以军报几乎同时送达两地。

这场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实力悬殊的胜战很快便在润洲轰动开来,街头巷尾到处可见喜气洋洋谈论此事的村夫野老,更有一些闲客,说得口沫横飞,绘影绘形,什么燕王弘冀如何指挥得宜,柴克宏将军如何奋勇杀敌,倒像是他们亲眼见到了似的。

而在金陵,常州的绝对胜利并没有让灰暗的朝堂振奋鼓舞,或许,这点小小的胜利相对于整个战役来说,未免微不足道,又或许,在对抗后周的这场战役中,南唐已经失去的太多了。

就在不久之前的保大十四年三月末,李璟命齐王景达出兵抵抗后周军,分派将佐时,忽然任命枢密副使陈觉为监军使。所谓监军,即有监察之意,按理说,景达是皇帝的嫡亲兄弟,应该是皇帝最为信任的,却在出征前安排了一个监视其左右的人,这不免引起了朝中臣工的猜度。

中书舍人韩熙载脾气耿直,当即上书说道:“自古以来,信任莫过于亲王,重用莫过于元帅,如今齐王殿下既是亲王,又身为诸道兵马元帅,何必再安排监军?”

他的上书很快就被驳回,李璟根本不想采纳他的建议,想来也是的,任命的监军陈觉乃是宋齐丘的羽翼,目下李璟正要仰仗宋齐丘的帮衬,朝中要务已尽归其手,安能采纳不利于他的意见?

这样一来,反而使得陈觉更为嚣张,在出征后不久,陈觉便假借监管之名,将军政大权悉数夺了过来。起初景达极为愤怒,渐渐的也就逆来顺受了。大军昼行夜宿,自瓜步渡江,距离六合二十余里处扎营,前往打探,才知道将要迎战的是后周大将赵匡胤。

听到这个名字,景达心中先自凉了一半,他清楚的记得,就是这个名叫赵匡胤的将官,杀死了南唐勇将皇甫晖。

事情大约发生在一个月之前,赵匡胤奉后周世宗柴荣之命,取道奇袭清流关。他先派遣一队人马在前面佯攻,待守将皇甫晖出门应敌时,顿时从后方杀出,皇甫晖大惊,回马遁入滁州城中,欲断桥坚守,就在城门还未完全关上时,赵匡胤一声大喝,领兵渡过护城河,直抵城下。

皇甫晖见了,高呼道:“你我各为其主,何必如此,且摆开阵势,再做计较!”赵匡胤含笑答允,待皇甫晖整众而出时,突然飞马冲入敌阵,挺剑喝道:“我只取皇甫晖一人首级,旁人若不怕死,尽管上来!”他一边喊着,手中剑刃光闪,正中皇甫晖脑部,当下擒过马来,滁州城遂被后周攻克。

想到这些事情,景达忍不住身体一颤,他还知道,赵匡胤不但用武,治军也极严谨,他与其父赵弘殷、其弟赵光义三人都在后周军中效力,滁州城破后数日,赵弘殷领兵夜半至滁州城下,想要取道过去,赵匡胤却不开门,说道:“父子虽是至亲,但守城乃是王事,请恕不敢奉命!”赵弘殷也拿他没辙,只能在滁州城下捱了半夜,等到天明后才得放行。

反观赵匡胤之才能,景达更为此次的战事担忧,他不止一次的劝说陈觉,不要以卵击石,但陈觉却并不听他劝阻,如今景达只是了个挂名的元帅,除了在文书上签字用印之外,军政事务一概不能插手,更惶论改变已定好的行军进程了。

景达无法可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南唐军继续前行,到达六合后,便遭遇了赵匡胤的军队,这种时候陈觉依然对景达心存防范,不许他过问军务,而由自己全权指挥。

他听说赵匡胤军只不过两千余人,心中觉得毫不足虑,便率大军与之对峙,可惜他口里大话多,胸中韬略少,怎能与惯经阵战的赵匡胤匹敌?

就在赵匡胤这两千多兵士的掩杀之下,南唐精锐五万余人竟然无力抵抗,被杀死的大约有五千人之多,奔逃中互相抢夺舟楫,彼此践踏,在水中溺死的又有万余人,剩下的兵士已心胆俱寒,或被俘虏,或投降的人数也在万人以上,陈觉见势不好,与景达急忙登船而走,一路奔回金陵,其后检点士卒人数,仅剩不足一万,自此,南唐精锐之师尽毁于此一役中。

景达在逃回金陵的路上,听说了弘冀在常州大捷的消息,由彼观己,分外惭愧,回到金陵后,他就主动交出了兵符金印,要求撤免自己的官职。

他意图避世,陈觉可不这么想,若论滁州大败的根源,他的责任首当其冲,再加上他平时持仗宋齐丘的威势,躁妄多事,对李璟也多有不恭敬之处,此次战败,正好给了不少人扳倒他的口实。与此同时,频频阻碍柴克宏出战的李征古也有此隐忧,他也是宋齐丘一党,与陈觉倒是很说的来。

事隔不久,后周世宗柴荣听闻了常州大捷的消息,心中微感忧怯,加之一些城池久攻不克,不觉萌生退却之意,南唐诸将闻说后,纷纷请战,准备派兵追赶截杀,宋齐丘却说道:“若击之怨益深,不如放他们回去,或者可以就此消解兵灾。”由是命令诸将自守城池,听任周兵过境,于是周师齐集正阳,如此一来,不但寿州之围不可解,还损失掉了淮南的大片土地。

这样的消息对宋齐丘一党实在大为不利,陈觉与李征古私下商议,常州的大捷与滁州的大败,都将使他们不为群臣所容,更何况加上宋齐丘的的错误判断,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宋齐丘完全取代李璟的位置,才能免除后患。

当下两人计议,由李征古游说宋齐丘,谋夺朝政;并由陈觉趁间对李璟透露出宋齐丘已权高盖主,应该以国授之的言辞。

宋齐丘是烈祖一朝的老臣,想当年也是看着烈祖谋篡南吴江山的,想不到如今竟然轮到了自己,他的权势虽然不及当年身在南吴的烈祖,其声望却也相差仿佛,更何况现下他已掌握了朝中大部分的权力,群臣中多有党羽,自忖只要登高一呼,从者定然甚众,权衡之下,竟然同意了他们的说法,剩下的事情,就是要胁迫李璟认同了。

这一日,宋齐丘与李征古、陈觉三人同时进宫,面见皇帝时,也刻意打量了一下周遭的境况,此时除了李璟之外,坐在下首的是六皇子从嘉,以及中书舍人陈乔,他们手中各自握着一卷书册,好似正在谈讲史书。见宋齐丘三人进入,品级最低的陈乔率先站了起来。

陈觉等人想道:从嘉虽是皇子,但性格文弱,并不足虑。而陈乔与宋齐丘交情不错,想来也不会坏事。当下三人对望一眼,陈觉率先发话,道:“陛下当初因国家危难,而召宋公入朝,如今后周已经撤军,也该论功封赏了吧。”

他说话的口气并不客气,李璟抬起头来,凝然看向他,问道:“你们要朕封赏什么?”

陈觉呵呵一笑,说道:“宋公救国家于艰危之中,陛下便该以国委任宋公才是。”

李璟愣怔了片刻,忽然看向宋齐丘,说道:“这是他们的意思,还是宋公你的意思?”宋齐丘笑笑,不慌不忙的拿出一个卷轴,交到李璟手上,并示意他展开来看,淡淡道:“既不是他们的意思,也不是我自己的意思,这是大家的意思。”

那卷轴上面写的是要求禅位于宋齐丘的文书,其下密密麻麻的签着许多名字,大多是宋齐丘的党羽,李璟还未看完,已经勃然大怒,“啪”地一声,将文书掷在地上,沉声道:“你是要逼朕禅位?这许多年来,朕可没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

宋齐丘见他动怒,反而心中更加笃定,慢慢道:“陛下也不必生气,臣如此做,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当年烈祖是如何对待南吴皇帝的,陛下也都看在眼里的,老臣可没有如此对待陛下吧?”

提到南吴睿帝杨溥,李璟心底便泛起一丝冷意,的确如宋齐丘所说,为了逼迫杨溥退位,当年李璟父子对待他的手段,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使得杨溥不论身体还是精神都衰弱不堪。

李璟忽然有种“请君入瓮”般的痛苦与难堪,再低头看着文书上排列满满的名字,那些深浅不一,墨色各有浓淡的笔迹,忽然都如苍蝇般飞起,在他耳边心上盘旋,嘤嘤翁翁的,绞得人心也乱了。

他凄然回头,对呆看着这一切的陈乔说道:“就如宋齐丘所说,你去草诏吧。”

陈乔一怔,连忙站起来说道:“陛下,万万不可!”与此同时,从嘉也疾步走过来道:“父皇,请三思而行!”

李璟叹了一声说道:“这其中的利害你不晓得……”从嘉朗然说道:“或许我不晓得,但我知道的是,父皇正当春秋鼎盛,年富力强之时,又无什么过错,就凭他们一番说话,几个联名就要皇帝退位,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宋齐丘面上含着些冷笑,慢慢扫过他们面庞,漠然说道:“若是陛下不愿意退位,就将国事全权交给宋某,那也使得。”

从嘉当即反驳,说道:“说来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