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他心底涌上一股酸痛,莫名的。

怎么回答呢?无忌的童言提醒了他,就连他本人,从视线触及嫂嫂和侄儿的那一瞬间起,也在反复考虑着相似的问题。

兄长会不会将只关注他的小家庭,不再在心中保留着他的第一顺位呢?他的明天,会不会因为今天的改变,而和昨天不一样呢?

他怔忡半日,自嘲地弯起嘴角。

丈夫属于妻子,父亲属于孩儿,天经地义,世间常情。十五岁了,自己不小了,干嘛还把兄长看作是为自己遮风挡雨的羽翼?他依赖兄长

,已经太久,永远缠绕着大树,只会变成藤蔓,而不会成长为另一棵大树……

细细想来,这是兄长的大喜事哪。在和吕侯公主分隔的这么多天里,他常常对兄长以忙碌麻痹自己的做法忧虑和无奈,而今,受过了那么

多苦,能够安抚伤痛的人总算回来了。兄长,也可以稍微展颜了吧?

“净儿。”他打定主意,尽力安详地对焦虑不已的孩子说,“你父亲和母亲重逢,是件高兴的事哟。回来的是你的母亲嘛,你这么好,她

一定会非常疼爱你;而你,也要拿出个兄长的样子,努力照顾你的弟弟,就像……你父亲对我这样。”

净儿恍然大悟:“哦!”

从失落中振作起来的孩子陷入了兴奋的设想:“那我有很多东西要给他,还有很多地方要带他看!叔父,我叫他吉儿弟弟好呢,还是小吉

弟弟好?”

这正是孩子的优点。只要念头一转,悲伤就化作了喜欢。

“都好吧。”服人好笑地回答,“在那之前,我们先得把他接到宫里。”

消息随着马车,传回了晋宫。

听完小儿子的禀报,仲任仿佛头顶一个响雷,震得动弹不得。

俄顷,她红了眼圈,按着心口,又是摇头,又是抽噎,好半天缓过气。

“这是真的?!”司徒弦显然接受不了现实,全不顾维护平素喜怒不形于色的形象,腾地一下起立。

与此同时,公子养端着玉杯的手也颤抖得厉害。

“千真万确。”服人道,“劳烦母亲早作准备,兄长之意,是要用正式礼仪迎接吕侯公主以夫人的身份,进入翼城。”

仲任拍打扶手,眼底泪光闪烁:“我想我儿,终没被上天所负……哪有太多需要准备的?三年前我就替他将一应物什操置打点齐备,一直

没能派上用场而已。”

司徒弦本能地阻挡:“君夫人,这……这被鲁国知晓了,三年之约……”

“我堂堂晋国,与他鲁国,都是天子宗亲,还怕了他不成?我不管约定不约定,我只管我儿子!”仲任眼角斜扫兄长,“服人,速速遵照

你兄长的命令,南下迎亲!还有,迎回我们的小公子!”

她虽对公子净异常钟爱,不过一想到上光有了嫡亲的孩子,加上良宵很是赞扬了一番吉儿的俊秀聪颖,毕竟更加欢喜,顿时心里好似燎了

一把火,便一个劲催促服人,恨不得将那孩子就取在面前,日夜怜惜。

公子养见状,抓住机会,在司徒弦的火上浇油:“君夫人,此乃大喜,不如立刻开了太庙,在先君灵前卜问迎娶的吉日!”

“不愧是君侯的傅父,你考虑得很周到。”仲任称许。

她说做就做,与公子养一起朝外走。

司徒弦欲拦:“君夫人,三思!”

公子养正色道:“司徒,这是国君的意旨。”

“臣无法对君侯会引起战争的意旨表示赞服!”司徒弦力争,“鲁国兴师来践约的话,谁承担责任?”

“君侯向来沉稳谨慎,必然对此有所预计,也就必然布置了对策。”公子养对上光死心塌地,言听计从,所以,不满老喜欢给上光作梗的

司徒弦已久,这时索性扣上一顶铁帽,“司徒,你不相信君侯?”

司徒弦语塞。

仲任沉下脸:“人臣之礼不可忘。司徒,依从君命吧!”

言讫,她并着公子养渐行渐远。

服人观战完毕,起身向司徒弦行礼告辞。

“太突然了。”司徒弦看着他,“公子,这太突然了。”

服人一愣:“……兄长等了快有三年……”

司徒弦踱到他背后,低声道:“恐怕,是更长的时间……”

服人下意识地攥紧袖边。

“公子该去履行自己的职责了。”司徒弦出乎意料地干净利落地结束了对话,做了个“请君自便”的手势。

服人举步,迅速走出屋子。

经过走廊时,他的余光捕捉到一抹阴影。

是宝音。

“你躲在这里偷听?”服人诧异地注意到她面上的水痕,“……你在哭?”

宝音一扭头,踉踉跄跄奔向走廊尽处。

有风吹来,檐下铜马叮当乱响。

服人木然伫立。

一段漫长的悲伤将要结束,两个多舛的恋人将要幸福,难道不是个喜讯?难道不该鼓舞?当兄长沉浸在哀苦的相思中时,每个人都同情和

感动;为了什么,在兄长梦想成真时,大家的反应又那样不一呢?

他叹息着,环顾四周的雕梁画栋。

啊,他险些忘却,这里不是别的地方,这里是宫廷,这里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他带回来的喜讯,正如早春的惊雷,唤醒了先前隐埋藏在这里的各种势力。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蜿蜒匍匐的欲望,为了融合或对抗新进

驻的力量,都开始蠢蠢欲动。

回归的路,表面飘扬花瓣,地面布满荆棘。

有了母夫人的一声令下,晋国的使者开始为了国君的正式大婚,秘密奔波于晋吕之间。

由“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项礼仪组成的整个婚礼仪式的前四项,在晋吕订下鸳盟之后,已经陆续行过,眼下的一个

月内,主要是向吕侯告知晋国选定的迎娶吉日,并致送大雁、布帛、宝玉、毛皮等常规礼物。

这一方面,上光与临风母子也到了吕国。吕侯夫妇一齐上阵,修整宫室,采买物品,接待客人,挑选嫁妆,热热闹闹地操办女儿的婚事。

结果,当事的两人,成了最闲的两人。

上光立于吕国宫城的露台,俯瞰着人们穿梭忙碌,忽而粲然一笑。

“本是我二人成婚,倒忙坏了他们,我们反在这里悠然自在。”他转眸凝视临风,“……我们在一起真好……”

临风正陶醉于天边的晚霞:“哦……”

上光静了一静:“这是我们第二次成婚呢。……若我们一世一婚,这么一来,好像过了两世一般……”

“是吗?”临风轻轻说。

“呐。”上光背靠栏杆,扳过她的肩膀,双眼灼灼,极其认真地道,“风儿,嫁给我。”

临风回过神,噗哧一乐:“你傻啦?孩子都生了,不嫁你嫁谁?”

“不,不。”上光费力地解释,“我是说……不管有几世,你都得嫁给我。”

临风盯住他:“……我……不答应。”

上光张了张嘴,默然无语。“我不清楚幽冥的事,但当我差点死去的时候,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和你好好活一辈子,我不能离开你。”临风环抱住他,贴在

他胸前,“从来只见人订下盟约,要世世相守;可有谁能告诉我,他们终是做到了?”

上光揽紧她,呼吸她发间的清香。

临风扬起面庞,在他耳畔呢喃:“上光,你曾讲过,死后的世界太空灵,没人告诉我们是何模样,还是在尘世多守在一处好。我不想许下

实现不了的诺言。”

“我害怕分离。我受够了。”上光想想,让她摸着自己发冷的指尖,“每天都是绝望,无穷无尽的绝望:闭上眼,梦不到你;睁开眼,看

不到你,当初的梦想,全成了一场空。……我恨三年之约,因为它是在我失去了父亲又失去了你的情形下,当众强加给我的羞辱;我也不得不

感谢它,要不是它给了我这么长的等待,我不一定能成为今天的我。我抱耻含冤地活着,再三拿它提醒自己,我生存的目的不为别的,是为了

继承父亲的遗志,壮大晋国,也是为了在约定到来之期,无情地报复那些拆散我们的人。只能这么着,不然我早垮了……”

他触到痛处,别过脸去。

临风摧心裂肝得一阵疼:“上光……别这样……”

上光冷静了片刻:“那些日子里,我明明知道他们用三年作为定期,多半是笃定你回不来了,因此拖延着我,便于另寻他法把你的下落这

件事敷衍过去;可我也在盼望,万一你果真还能回来呢?我出外巡游,是去访觅你的踪迹;我虚位中宫,是在祈求你的来临。一点希望给了我

多大的力量,我比谁都心知肚明。……向我许个诺就那么难吗,风儿?这辈子,我们不会分开了,下辈子呢?永远呢?有没有来世,我不介意

;我介意的,是你肯不肯……”

“我肯!”临风打断他,“我答应。”

上光强调:“永远。”

“如你所愿。”临风许誓。

上光满腔欢欣:“你就伴随在我左右,为我照亮道路,守护我。”

临风爽快地道:“守护你。”

二人交颈相拥,缠绵半时,一不留神,发觉吕侯同明姬夫人就在露台内站着,明姬夫人还一个劲地擦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