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辛夫人举着绢子,嘴唇情不自禁地哆嗦。

“您真的爱我吗?真的爱兄长和妹妹吗?我们……难道不是您得意的玩具吗?报仇?我还剩下了什么?我还能得到什么?”丹姜半点不留

情地扒开平日里掩藏着的伤疤,“您一场又一场安排的最后,给了我们兄妹的,是幸福呢,还是不幸?”

“你接着讲。”此时的辛夫人早已迅速地稳定了自己的情绪。

丹姜一动不动地躺着,也没打算就此结束:“是你害了我,母亲。”

“为什么。”辛夫人眼里的光亮逐渐冰冷。

“您明明知道我喜欢上光……”

“然后呢?”

“您也明明知道仓衡鹿喜欢我……”

“哼,然后呢?”

“所以,我什么都没有了……”

“没了?”辛夫人平静地候她讲完。

“都没了……”丹姜惋叹。

辛夫人直起身:“要不是你在病中,我会狠狠地打你。……你以为,你失去了两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男人,是我一手造成的?好吧,你说

你喜欢上光,你为他做了什么?你努力使他也来喜欢你了?你还说仓衡鹿喜欢你,你回报了他什么?你使他觉得你值得喜欢了?到现在,他们

一个厌恶你到极点,一个死于你的愚蠢,这都是我的影响么?”

压抑着愤怒的母亲喝停了车子。

“作为一个母亲,为儿女指引起点是必须的。而我给你们兄妹安排的路途,只是你们人生最初的部分,我希望你们能够从比别人高的地方

起步,永远都比别人爬得更快,登得更高。”辛夫人整理了一下衣裾,正襟危坐,“……在我和你舅父宁族还小的时候,我们的母亲便去世了

。你懂吗?若是你父亲身边围绕着其他女人和她们的孩子,时刻都觊觎你的位置和生命,那种滋味,那种恐惧……那时候我做梦都企盼母亲可

以重新回来我们身边,保护我们,让我们无忧无虑,可那是不可能的。我只有努力学习在内闱立足的技巧,而宁族则努力学习如何在征战中取

胜,我们姐弟相互支持,才有了一为君夫人,一为国君的今天。多不容易!”

顿了一会儿,做母亲的下了车子,立在车旁,对里面蜷卧的女儿最后道:“我所作所为的目的,是不想让我的儿女如我当年般终日惶惶。

……我果真错了,你的埋怨我一一接受,并且马上离开这里。从今而后,我不再对你的任何事情进行干预。”

“这算是抛弃了我吗?”丹姜不置可否,漠然发问。

“不。”辛夫人一面示意御人前进,一面在和女儿告别的一瞬间回答,“我依旧是你最后的退路。再见了,孩子。”

“我什么都没有了……”最爱的女儿留给她的,除了怨,还是怨……

锦衣玉食,珍玩贵器,无一不使你享用;尊崇地位,高贵出身,无一不令你具有;光辉未来,美好前程,无一不替你打算……

当初我渴望的,今天我都给予了你;当初我害怕的,今天我都挡开了它。顺着我铺设的道路走,你就拥有比我更耀眼的明天……

为何你,却要怨我恨我,与我绝缘?孰是孰非?谁对谁错?

聪明一世的母亲将终生解不开困扰她的谜题;习惯了被赐予所有的女儿也将终生挣不脱依赖的枷锁。

其实,不存在是非,不存在对错,让母女最终背道而驰的,只因为……

她们都再找不回失去了的自我……

宣方。

天气真的越来越冷了。

临风端着盛药的几案,走在深夜静静的廊道上。

凝结于地面的寒意透过丝履袭上她的足底,再扩散到她全身,使她不由地打了个哆嗦,药碗里的药汁随之轻轻荡漾。她停了停,小心地等

待了一会儿,复又抬脚,预备继续前进。

“嫂嫂。”不远处有人唤了一声,小跑几步,迎上来接过几案,“让我来。”

“小弟,你还没睡?”临风借着廊道两侧燃烧的火把,看清楚了服人的面庞。

服人待她走到前方,自己落后一头,跟着她走:“兄长已经彻夜守候在母亲榻前,如果有其他事情,还有我可以周全。嫂嫂应该歇息。”

临风答:“母亲病倒,我很担心。睡也睡不着,正好看火熬药送到这里。”

“都快天亮了。”服人望了望天空,“您通宵不眠,对身体不好……送药的话,差使宝音或其他侍女便行了。”

“宝音在照料净儿。侍奉母亲,还是交给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吧。”临风回首顾视服人,“……小弟,你穿得单薄,留神别着凉。”

服人顿了一下:“嗯……”

二人一起走到了仲任栖所的房门口,只见屋里烛火昏暗,惟有上光独自在灯下枯坐。发现他们,上光站起来。

正在这时,屏风内卧着的仲任忽然叫道:“昔罗!”

一股北风应声钻进屋中,所有的火苗都随风疯狂跃动。

上光僵住,像一支箭射中了他似的。

“昔罗!”仲任再叫。

上光盯着服人,脸上刹那飞过了惊惧、疑惑、不安与迷茫。

他显然有些无措了。

临风果断地转过身,对服人笑容可掬:“小弟,你能替我取件裘衣吗?我……还是觉得受不了这晨风……”

“啊,是。”服人放了几案,立即去满足她的愿望。

趁着她创造的空当,上光差不多从冰封中恢复了常态,首先到仲任身边观察了一番,断定那是母亲在梦呓。

“怎么回事呢?”他松了口气,却仍有后怕,自嘲地拉了临风坐下,“……无论如何,我都没想到。……那名字在这一刻从母亲嘴里出来

,竟然还有服人在场……”

临风百般安慰:“不要紧,服人当是没听清楚的。”

“母亲这场病,真正来得蹊跷。”上光沉吟,“我总是……心底不踏实。”

临风抚摩他的鬓发:“那就静观其变。……你劳碌了这么多天,从没好好睡过一觉。”

上光捉住她的指尖,拢在胸口暖着:“你才是。半分也不顾惜自己。”

临风就势偎进他怀中:“无妨。……但不知,母亲究竟在做怎样的梦?”

上光摇摇头,揽了她的肩。

香炉中腾起的青色烟柱渐渐散乱,缭绕在梁间……

“我还很困哪。”公子净揉着眼睛,嘟嘟囔囔,“这样早起身,是去哪里?”

宝音一边拽着他匆匆而行,一边数落:“去你祖母那里!我打听过了,你极儿弟弟偷偷先跑去探望你祖母了,再不起身,你永远都赶不上

他啦!”

“天上的星星都没下去呢。”净儿止不住地打呵欠。

宝音催促:“快走,快走。”

一拐弯,不防栏杆处兀地站着服人,吓得宝音差点儿惊呼出声。

服人抱着裘衣,立在渐渐弥漫的雾气里:“……你是要去侍奉母夫人吗?不用去,君侯与君夫人都在。”

宝音想了想:“我带净公子前往探望母夫人,顺便寻找极公子。”

“不必。”服人阻止,“极儿刚刚经过。你引净儿回去吧,母夫人需要的是安宁,两个孩子会很吵。”

“可……”宝音不愿放弃。

“这是命令。”服人堵住她的话头。

宝音极不甘心:“那么公子为何在这里?”

服人静默良久:“为了待在我自己该在的位置上。”

紧接着他补充:“你也必须如此。”

“为什么?”宝音勉力压下怒火。

“若是不想改变现状,有的事情,或许就不可看,不可听,不可问。”服人一字一句地强调。

“为什么?!”宝音重复。

服人瞥一瞥她,镇定地道:“因为我相信这是对的。”

不过,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神迷离,透出无限怅惘。

“我不明白。”宝音看着他在黑暗中闪烁的眸子,微微震撼。

服人深深呼吸:“回去吧……我在这里,任何人都不能打扰母亲……”

宝音不能服气也不能反驳,无望而恼恨地一跺脚,拽了净儿原路返回。

而依旧沉浸于睡眠的仲任,浑然不觉自己正酿造着的,是一场变故的开端。

“夫人。”

多么熟悉的呼唤……

“夫人。”

仲任坐起身,四下寻找。

“是我啊,夫人。”她的丈夫宁族蓦地出现,在她榻旁坐下,一如平日那般柔声细语,“你生病了吗?你要好起来呀。”

仲任抬起头望向宁族,目光抚触过他鹰翼般飞展的双眉,再迎着他关切的视线,忍不住心中暖流涌动:“你到哪里去了?现在才来看我。



“我一直都在黄泉看着你,看着我们的两个孩子。”宁族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依旧。

仲任仿佛忆起了他已不在人世,然而他的手,她舍不得放。

两人喁喁轻谈,温存之际……

“那孩子是我的。”另一个声音从宁族背后幽幽响起,“把他还给我,还给他真正的母亲……”

仲任闻声,立即汗毛倒竖,拼命地想扭过头去,偏偏动弹不得。

一名年轻女子怀抱着婴儿站在夫妇二人一旁,美丽而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冷眼打量他们。

“昔罗。”仲任耳听丈夫这么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