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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君侯要开箭了,快快启程吧!”小易乘着轻车过来宣命。

良宵眉头一挑,对大夫元做个邀请的手势。

大夫元啮住嘴唇,不再吭声,持弓跃上自家战车。

“元大夫,野猪一头,中杀!”

“服人公子,雉鸡一对,中杀!”

“广大夫,兔一只,中杀!”

一声声狩猎的捷报从前方传来。

“不错嘛。”上光收了弓箭,坐在毡毯上,端起蜜酒来饮,“一个‘下杀’也没有哩。”

司徒弦俯首:“是。然而,都不如君侯开箭那一记射鹿的‘上杀’利落漂亮。”

上光闻言,甚为得意,哈哈大笑起来。

的确,即使是射杀猎物,其射法也分作三个等级:“上杀”、“中杀”与“下杀”。

在这里面,“上杀”是最不容易做到的,它要求射手的箭是从猎物左腹穿过心脏至右肩而出,这样猎物就会死得很快而少痛苦,同时也保

持了猎物的鲜洁干净;“中杀”则是指箭镞从猎物右腹穿右耳而出,因为未穿心脏,猎物会因此死得稍慢,显不出射手箭法高明;至于“下杀

”,便说的是箭从猎物腿脚射入,自其胸肋穿出,这样会造成猎物腹部破裂、内脏外流,很不雅观,因此,是最下品的射法。对有条件练习也

必须勤加练习箭法的这批公子贵族来说,“上杀”难得,“中杀”普通,“下杀”算是小小的羞耻了。

“我也好久没摸过弓箭啦,这回只能说是偶然交了番好运。”上光不忘“谦虚”。

话音未落……

“广大夫,鹿一头,上杀!”

司徒弦吓了一跳:“……谁?”

报信的使者反而奇怪:“广大夫呀!”

“哪里会是他?”司徒弦不信。

儿子的箭法从以前起就很令他伤过一段时间脑筋,唯恐那会影响这孩子以后的军中任职,因为不管请多少高手来教习大夫广,大夫广在射

术方面的成就最多也只在“中杀”处徘徊。居然今天这孩子能够“上杀”了!

使者一面喝着慰劳的酒一面道:“司徒大人,射鹿的箭杆上刻着广大夫的名讳,小臣纵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在大蒐礼上错报哪!”

司徒弦一个劲地“不不不”,孰料又有一人奔来:“广大夫,野兔一对,上杀!一箭中双兔!”

上光大叫喝彩:“好箭法!”

君侯一喝彩,列坐的各人纷纷附和:“哎呀,真是厉害!”“不可小视少年人哪!”

如此种种。

司徒弦坐不住,反复想要起立,又按捺下勉强不动,还得对周围的赞扬表示逊让:“呵呵,没有,没有……”

在他应付的间隙,他的眼风不经意扫过上光,发现上光似乎正面朝着他;这使他浑身一凛,不由自主顺那视线望过去,怎知上光不回不避

,颇为玩味地迎视他,甚至还朝他撇了撇嘴。

挑衅!

他确定那是挑衅!

“服人公子,狐一只,上杀!”

“广大夫,雀鸟一只,中杀!”

连续不断的“好消息”仍旧纷至沓来。

司徒弦与上光,在一片喧哗热闹中,无声无息地对峙。

“司徒,祝贺你有一对优秀的儿子。”上光举杯,“你应该是天下最幸福的父亲了吧?”

司徒弦道:“老臣拥有这对儿子的福气,一定无法媲及先君拥有君侯与服人公子的福气之十一。”

上光莞尔:“那就让我来为司徒多添些福气好了。”

公子养望一望天空:“君侯,时辰已尽。”

“奏乐。凯旋。”上光起立。

是夜。

为庆祝大蒐礼顺利完成的酒宴,在曲沃行宫的正堂举行。

酒宴开席前,由礼官当众宣读了大蒐礼中所获猎物的清单与射手的成绩,接着对他们论功行赏,赐赠金帛。这时节自然是有人喜,有人忧

,有人无动于衷。

“白昼间诸位都辛苦了。”晋侯上光手持酒爵,礼敬众臣,“请诸位满饮此爵。”

众臣齐声称谢,欢欢喜喜喝下。

上光也一饮而尽。可能喝得急了点,他的双颊蓦地泛出柔红:“我真是特别高兴。我晋国英才辈出,倘若真的同二戎交战,我不愁无良将

啊。”

一语既出,如冷水投入热油,堂上众臣顿时交头接耳,切切嘈嘈,一味喧哗开去。

司徒弦深呼吸几下,忍了这么久,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上光继续:“能在曲沃举行这次盛会,足慰历代先君在天英灵。……我知道,先前朝中有传言说我行大蒐礼是预备与二戎兵戎相见,现在

我告诉诸位,这传言不无道理;我对二戎的行径确实心有愤恚,我晋国何时沦落到戎狄可侵的地步了?”

众臣的议论慢慢息止。

看起来,不久前没在伐戎还是和戎之间做出抉择的君侯,要在目前给出昔日问题的答案了。

“诸位,二戎欺我,无非认定我是即位仅仅几年的新君,国中必定有所不安,能给他们可趁之机;这种愚蠢的想法自然需要给予适当的强

力去扭转过来,我杀死狐姬氏之主,原因即在于此。”上光语气昂扬,言辞恳切,“晋国从开国起,肩负的即是天子所托‘御戎’、‘治戎’

职责,有晋国一日之存,就绝对不能反被戎御,反被戎治!”

“是!”“就是这样!”主战的臣子,包括良宵在内,亢奋地拍着大腿赞同。

上光做个下压的手势,要他们安静:“所以,我要在四阵将领内选出……”

他在这里停住,似是依然在权衡谁去谁不去,有些委决不下。

“君侯。”侧席就坐的公子服人在兄长停顿的间隙突然开口,“臣弟自请带兵伐戎。”

“哈?”

“臣弟愿为君侯效命,前往伐戎。”

说出来了,反而轻松多了。

服人神色平静,等待上光的决定。

“哈哈哈哈……”上光感到有趣,“……谁说要去伐戎了?”

服人吃了一惊:“那……”

上光凑到弟弟耳边,小声说:“你可以当面提你的建议,你不是孩子了,服人。”

他搂着服人的肩,面向众臣:“此事经服人多次进谏,主张和戎,我认为他的意见相当不错,决意采用。我要在四阵将领内选出服人与广

率三千固士送翟隗氏之主归国,并尽力与二戎缔盟。”

服人对此不可思议,低喊道:“兄长……”

“按你的想法放手去做吧,服人。”上光道,“你不是说过吗,一国如一人,仅凭武力,是不足以立身处世的;对诸戎威德并施,才是繁

荣我晋国的大计。就那么去做吧,服人!”

“……惟命。”服人已完全理解,敛裾下拜。

“老臣错了!”上光刚一走进寝殿,就听“噗通”一声,黑暗之中有人跪倒在自己膝下,带着哭腔沙哑地来了这么一句。

小易“呛啷”抽出所佩短剑,护住上光:“哪一个?!”

上光借着远处烛火照耀瞧清楚这人的脸,赶忙搀起他:“……舅父?”

司徒弦面上老泪纵横:“老臣诚心向君侯认错!”

上光把司徒弦全身打量,对小易使个眼色;小易收剑退出,上光则扶司徒弦到榻前坐了:“舅父何错之有?”

“是老臣将黑祠一段往事告知宝音的,老臣特来领死!”司徒弦直截了当地抖露出自己的“罪行”。

上光对他的单刀直入始料未及,不由语塞半日:“……你说了什么?”

司徒弦道:“老臣把过去听说的都告知了她。往日宫中盛传昔戎擅长巫术,又因她身死而魂不息,她与黑祠的事在内闱曾闹到极有名,老

臣就全讲给了宝音。”

“然后,是你授意她装病佯狂?”

“老臣只是希望她稍稍影响到君侯,并没希望她那样张扬,居然到最后还连累了母夫人。”

“你不清楚母夫人病倒的原因?”

“不。君侯,老臣无论怎么也不至于去害自家姐姐呀!任氏在这里为官,都是靠了姐姐庇护的。”

“那你为何这么做?”

“宣方时,君侯十分冷落老臣父子……”

上光与他一对一答,到了这儿,哑然失笑,却更情不自禁叹息:“想不到舅父与我,隔阂已是这样深了。”

“老臣也想帮一帮服人公子。”司徒弦说。

“服人?你要说的是……”上光面色陡地一沉,“这件事与服人和小公子有联系吗?”

司徒弦重新跪下:“这是老臣要紧得说的话!……君侯,小公子病倒,与老臣父子或服人公子毫无瓜葛!这一点,老臣可用全族人性命对

天起誓!”

上光这回不去搀他了:“这个誓我可以暂存。舅父,其实我也有句要紧得说的话:我不介意严惩企图伤害母夫人、服人、君夫人和小公子

的恶徒,谁动了他们,我就照样报还他和他的家人!”

“君侯误会!”司徒弦可怜兮兮地抹了一抹眼泪,“老臣说想帮一帮服人公子,是指黑祠之事,会令君侯疲于处理朝政,而服人公子则可

出面代为处理,如此他就能重获君侯的爱重,不至于由于小公子而遭君侯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