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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快明的时候,梦游似地,他拖来柴草,燃起一蓬大火,立在院门口眼睁睁看昔日的家烧得面目全非。

他要走了。

就这么走了?就这么走了!

他想想,割掉一绺头发,连带着那瘪瘪的包袱投入火焰。

旧的无名的他死了,新的叫“貔貅”的他今天诞生。

他没有行李,有的是抱负与仇恨。

他朝寒冷的空气深呼吸,丢下他曾拥有的一切,一步步融进夜色……

济水。

江面平阔,微泛清波,水鸟掠影于潋滟之中,自由而快活。

不时有渔夫的小舟分开白茫茫的芦苇丛静静地划出,映照着阳光洒下染作金黄了的网,若有捕获,便唱起嘹亮的歌子,将篙轻轻在水中一点,慢悠悠地撑去另一处。

而在靠城镇的浅岸边,更经常的是出现浣纱的少女们,都年轻,都漂亮,都窈窕,一边和同伴嬉闹打跳,一边拿美丽的眼睛偷瞟经过的船只。当有年纪相当的男子出现时,她们通常扮作害羞地躲到树后,唧唧喳喳地争论起他的样子和他的风致,相互开些善意的玩笑。这是属于她们的特权;结了婚的妇人们,胆子则大得多,不忘手里的活计,或淘米,或洗衣,红着脸粗门大嗓地拉家常,还不时瞧着河上的热闹;至于没牙的老头老太太们,一般都舒服地围坐在树下讲点旧年的故事,引得几个毛头孩子停下尖叫乱跑,拖了鼻涕入神地听。

这是通往鱼米之乡齐鲁二国的路,繁华比任何国家都盛。

临着水,就连旱魃也怕到这地方似的,景象望去,比一路观来的饥馁恶状顿如换天换地,使得弃车登船,沿河而行的上光与临风暂时忘记忧虑,享受起这番佳境。

这一天,上光兴致尤其好,临风跟着高兴,两人吩咐在船上摆了酒食,与众随从不拘礼数地杂坐着,倚了船栏任意说笑。席间,上光受众随从起哄,取了玉箫吹曲助兴。

他先作了几声鸟鸣,岸边泽田中南飞过路歇脚,正觅小虾螺蛳的白鹤、鹭鸶等均仰了脖儿应和,兴奋不已地舞起翅膀,众随从不禁喝彩;俄顷乐起,时而欢欣雀跃,时而沉凝悲切,时而舒缓婉转,时而激越昂扬,如施了魔力一般,萦绕在人耳畔心头,久久不去,直是神魂荡漾……

一曲终了,上光放下箫,笑顾临风。她和众人一样,陷入迷醉。

忽然江面有人击节,并高声叹道:“妙曲绝艺,请再吹一曲,教在下知道并非是梦吧……”

上光循声望去,见他们船后另有一船,船头立着个披发少年,手中握了木桨,用一节竹枝敲打着向他打招呼。

少年如愿吸引到他的目光,便行了个礼:“先生,拜托。”

上光对他的文质彬彬很有好感,加上此刻正值气氛热烈,主动邀请道:“承蒙抬举,不妨到鄙处共席,图得一叙。”

少年喜不自胜,又行了个礼:“在下无忧。”

他身后帘子一掀,一个梳双抓髻的小女孩子冒出脑袋,娇声奶气地抢过一句:“我叫无虞!”

少年回头嗔她,转来向上光介绍:“她是在下的小妹,刚十一岁,甚是不知礼,乞望雅涵。”

临风已经瞧着了:“请一起来吧,人多愈有趣!”

她发了话,上光没有不依的,众随从七手八脚搭了木板,迎接无忧无虞兄妹过船。

近看之下,无忧眉目端正,举止从容,透着敦儒斯文;无虞面貌妩媚,性情活泼,正是个小机灵鬼。当哥哥的温柔细致,总照顾着妹妹;做妹妹的似乎很自小就很得宠爱,当了众人的面,对哥哥的小小叮嘱老要顶嘴,完了还得意洋洋,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这情景,临风是熟悉的。

景昭和她,何尝没有这样过?但是在卫宫之乱后,她几乎逃一般离开了他。因为他变了,或者说,他露出了更真实的一面,教她失望,教她害怕,教她不想再去回忆。

她的黯然,自然出不了上光的视线。他悄悄拉住了她的手,向无忧作了介绍。

无虞眼尖,顿足大呼:“拉手了!拉手了!”

临风羞得要丢开,上光不放,朝无虞和颜悦色道:“小妹妹,有什么可惊讶的呢?她是我的夫人啊。”

无虞撅起花瓣样鲜艳的唇:“夫人?是你的妻子吗?这不行,不行。”

临风说:“怎地不行?”

无虞骄傲地叉起腰:“你没我好看!所以,我要这个哥哥!”

这神态、动作倒像足当初的白狐尔玛。

临风失笑:“原来如此。”

无虞补充:“还有,我是王女,你不是!王女有权要她喜欢的人当丈夫!”

无忧仓皇地捂了她的口,给众人赔不是:“抱歉,她被我家惯坏了,当作公主般养着,平日里顺着她的意思唤她,没料到她认了真。我家虽有些资财,但万不敢称王的,那可是天子才有的谓号……这真是太冒失了,请勿介意。”

上光宽容地道:“孩童之语,不必当真。”

无虞蹬了哥哥一脚,挣脱他,气呼呼地待到一边。

无忧松一口气,总算安坐。

他喝了点蜜酒,盯着对席的临风仔细打量,足盯了整整一刻:“夫人的颜色,有些晦滞。是哪里不舒服么?”

上光闻言,心中一凛,代答道:“先生何意?”

无忧腼腆地点点头:“不瞒两位,我正是个医师。此次刚从鲁国为鲁公视病归来,欲往胡国的家中去。这么说话可能得罪两位,只是作为医师,我必须直言,夫人的状况不很乐观呢。”

上光拊掌:“太好了!先生,我与夫人,也正为了寻找名医,溯水奔鲁呢!既然巧遇先生,烦劳先生看一看吧。”

无忧道:“这个不消说的,先生千万不要客气。”

众随从虽酒席不能继续,可听到主母有救,都很乐意,飞快地收拾了席子几案,奉上清水果物,留出个安静环境供他们诊疗。

无忧示意临风伸出手腕,按住脉搏,闭眼辨认。

“咦?”等了一会儿他诧异地睁开眼,又更仔细地打量了一遍临风,“夫人……这病着实奇怪……在病之外,像是……中过毒?”

临风、上光忍不住钦佩:他能很快察觉她中过毒,证明他医术高明。

但无忧随后轻轻叹息:“难了。”

上光手脚一凉,急切地追问:“如何难了?”

无忧解释:“夫人受了寒凉,伤到肺腑,很是严重,应该已出现过呕血症状。这本来就难治,又积有残毒,造成气脉杂乱,实在危险。”

临风脸色一下灰白。

上光颤声道:“请指教个办法,不管多难,我们也是要尝试的!”

“啊。”无忧摆手,“别担心,难是难了,治还是能治。可在下不清楚先生夫妇的行程是否能作改变,同在下去胡国?”

上光一怔:“去胡国?”

“对。”无忧笑道,“原本在下可作停留,便于治疗夫人的。无奈父亲渴盼在下归家,只得……”

“行!”上光决定,“就去胡国!”

无虞在角落里听见,乐得一蹦三尺高:“好!好!欢迎欢迎!”

去到胡国,是一项冒险的计划。

胡国虽然被划在周的版图内,但实际上已经处在了周、楚与淮夷杂居的地方,后两者在名义上是周的属臣,周天子也分别给两者的首领赐予了子爵称号,然而事实是,天高皇帝远,这两者完全是游离在中央政权之外的自由分子,更准确一点说,它们同犬戎对于周的危险程度都差不多。

为了治临风的病,向来谨慎的上光尽管犹豫过,却顾不得这许多。

临风倒渐渐习惯在出行中通过游览沿途风光,寄情一路山水,从中寻找乐趣,把病忘到九霄云外,这使上光略觉安慰;而无忧在细致照料临风的同时,与上光时常交谈、对弈、奏曲,言语爱好甚为投机,又有无虞一派天真,问这问那,把一船的人逗得十分开心,愈发让旅途变得趣味盎然……

不过,有几次上光在无意中见到无忧立在船头,望着东南方向,怅然若失。一旦转过脸来,面向别人,他却总是笑眯眯毫无城府的模样。

这令上光不知不觉地提高警惕。

可在另一方面,那种凄迷的眼神和落寞的表情,对他而言并不陌生。他直觉地认为无忧和他,在某个地方很相似,而无法对其完全抱着敌意。

这天天气格外好,上光与无忧在舱内研究路线,临风照例靠着船舷看水看景,无虞则坐在她对面玩昨日采来的野花。

“我喜欢这些花。”无虞忽然抬起头对临风说。

临风歪着脑袋,漫不经心地道:“哦。喜欢我们再去采。”

无虞拒绝:“这是上光送我的,我才喜欢。”

她理直气壮,大喇喇地把上光的名讳挂在嘴上。

临风抿嘴。

一名巡视沿岸的侍卫指着河边叫起来:“公子!看那边!有人要投河!”

上光自舱内疾步奔出,见一名男子站在礁石上,两眼直直地盯着江面,口里念念有辞,一点点地往水里蹭,果然像是寻死。

“靠过去!救人!”上光吩咐。

侍卫们三下两下划到,上前拖住那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