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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景熙离开的那个清晨,我贴着门板,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吱吱哑哑的开门声,高跟鞋在青石板上踏出的脆响,隐约传来的轻声叹息……我像一个窃听者,小心翼翼地偷听着门外的那些声响,用听觉去感受这场离别。只是,仿佛只有旧时光才会静止,而未来漫长而来的岁月,从不曾停下匆匆的脚步。

油菜花再次开遍小镇后面的那片原野的时候,老头也悄悄离开了人世,同样突然得来不及告别。

那时候,冬季已经被春天的脚步踏进了小路青色石板的缝隙里去,清晨的阳光微暖,洒在石板上,残余的寒冷渐渐消逝。

老头家紧闭的门被用力拉开,那个不能说话的女人跑出来,在院子里挨家敲起了门。

我睡眼惺忪地去开门,她看见我,一边夸张地比划着我并不能看明白的动作,一边啊啊啊地叫着,眼眶也急得红起来。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了,神色依旧茫然,她索性拉着我的胳膊回到了老头的屋子里去。

她拉着我的手去试了试老头的温度,一片冰凉,我忽然意识到她想要表达的事情,急忙缩回手来。一夜之间,老头也与尘世阴阳相隔了,时光趁着迷茫夜色的掩护,又悄悄偷走了这个人的一生一世。

人世漫长,人时短促,一缕阳光、一场清梦,人时便已穷尽,也许还有后来人世的期许,却于此刻戛然而止。

离别着实是一件令人伤感的事,特别是这样不能在今后的日子期许下一场重逢的诀别。

昨天还跟我讲着那满木架的故事的人,此刻却再也无法醒来,故事搁置一半,断了,再也续不起来。人们进来,叹息一声,又出去,始终无话。照顾老头的那个女人,站在旁边,红着眼眶,光从她身后的木窗打进来,看不清她逆着光的脸,我被她的影子吞噬进去,听见她紊乱的呼吸。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就这么看着老头,想着也许在下一个瞬间,他突然睁开眼,跟我讲起那个未完的故事来。于是,我守在床边,一直期盼着,可他终究还是安详地闭着眼。

我又想起那个午后,外婆闭着眼,很多人来叫她,她却再也没有醒过来,那时候,我依着外婆,喃喃唤她,总觉得再唤一声,只多唤一声,她便能够醒来。她身体渐渐冰凉,我贴着她,听不到任何生命的回音。

老头也是一样,我触到他冰凉的手,感觉不到证明生命存在的那种律动。

那天晚上,老头家的灯彻夜未熄,女人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一整晚,偶尔进去了又出来。夜很凉,水汽附着在衣服上,寒意渗入肌肤,她环抱着双臂,不禁打了个寒颤。

清晨的时候,才发现露水湿了布鞋,脚已经僵得没了知觉。

景熙和他的父母是第二天才赶过来的,我终于得以见到他的父母。

他的母亲,一个很美的女子,脸上化着精致的妆,金色的高跟鞋在青石板上踩出一段短促的音节,她的头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微上扬的弧度,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反射出夹杂着金色碎末的光,却不给人感觉出丝毫暖意。

她始终微蹙着眉头,挽着她身旁沉默着的男人,那是她的丈夫,景熙的父亲,和景熙一般的清瘦,发间隐着些许银色的丝。景熙在走他母亲的右边,与她始终保持着一个拳头的距离,他的母亲试着去牵他的手,他下意识地缩回手去,将视线移到别处,便与我的目光短暂交汇,绽放开一个清浅的笑靥。

老头的后事办得很简单,依旧是冷冷清清,除了景熙一家,和偶尔来看上一眼的两三个邻居,再没有别人。白色的麻布遮住了新年时候贴上去的春联,有微风吹过,鲜红的颜色在白布下若隐若现,格外惹眼,如攀上门框的妖娆火焰。

小镇后面的原野,是老人们最后的归宿,在油菜花围出的空地,葬着那些永远沉睡的人们。景熙用手掸开墓碑上残留着的泥土,手指抚过那些字刻,眼泪无声地自脸颊滑落,滴到坟前裹着明黄色花瓣的泥土里去,消逝了踪迹。

头顶的苍穹,浮云高远轻浅,被微风拉出羽毛形状,像展翅的飞鸟,掠过开满油菜花的明黄色原野,把芬芳带去前面的小镇,溶到分割了小镇的那条蜿蜒小河里去。

不远处,是外婆的沉睡之地,到处蔓延着野草,攀上坟头的开出了淡紫色的小小花朵。

暮色未至,我跟在景熙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