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先生是否考虑将病人做机械化处理呢？”隔年春天, 主治医师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在这个时代，随着外形和言行都可以模拟真人的人工智能机械的生产研发，精密医疗仪器的仿生学特征也已经达到了一定的新高度。

人体自然器官移植再不是一项必行的手术手段。心脏不行了, 可以替换人造心脏；肝脏不行了, 可以替换人造肝脏。人体的各个部分, 几乎都可以替换为精密电子的人工制品, 功能高于移植且不会出现明显的排斥反应。

“病人的躯体损毁面积过大, 以他脏器的衰竭程度, 生命的延续也已经不能够通过单纯的替换器官来解决。”

“现在唯一的解决途径就只剩下‘反移植’, 请您考虑一下。”

肖恒之前听说过“反移植”, 那项技术被称为是近年来最先进科技，具体实行方法听起来也有些匪夷所思——将病人无法修复的躯体抛弃，将其大脑移植到高精度机械制造的身体里，新的身体可以一样由大脑控制自由使用——由于脑细胞不受制于细胞分裂代数的限制, 老化腐朽的速度远小于身体，在这新的人造躯体中存活两三百年都很有可能。

“反移植”近年间在世界范围已经有过数度成功的案例, 只是科学界和社会伦理学界对其一直存在争议。人体替换部分器官倒可以理解, 可与此相对的反向移植，除了大脑之外其他部分都是机械的人类, 究竟还能不能算是“人类”呢？

肖恒过去也从没想过这样的办法。可是段翌的身体确实已经维持不了太久, 自打医生提出“反移植”以来，这个手术的可行性问题也就一直在他脑中旋转。

段父生前是著名的实业家, 去世后留下的家产不菲, 完全足够支付定做一个精密无比的人形机械身体的经费。那样的精密身体，能够彻底替换掉段翌已经衰竭的身体。

打造这样的一个高度精密的能够作为身体与段翌融合的工程——或者说是手术, 一经开始, 就整整进行了两年。

两年之间, 宋晴眼看着肖恒陷入忧虑与恐慌，他吃不下也睡不好，随着那机械的身体一点点构架完美，他眼中的忧郁也随之更深。

段翌出事时只有十四岁，因为卧床不起，两年间枯瘦的身体并无任何成长。

可那机械身体却被设定做成了二十岁左右的模样——优雅而俊美，五官神似过去的段翌，正是肖恒想象中段翌长大之后会变成的模样。

他觉得这样对段翌或许会更容易接受这样的身体，毕竟将来的日子还长，谁也不会愿意做永远都长不大的彼得潘。

可是每每宋晴抬头望着那快要完工的精密的人体，她都几乎可以预想它的脸上出现专属于段翌的恶劣且狰狞的表情的模样。

“恒哥哥，这样真的好么？”

她极为谨慎地问出心中的疑虑：“或许，翌哥哥他根本就不想……”

毕竟谁又愿意换成一个永远都不会变老的躯体，以一个钢筋铁骨的机械状态存活下去呢？如果换做躺在那里的人是她，不管新的身体多么成熟美丽也好，她一定也不会想以这样的形式“复活”的吧。

“我……也不知道。”肖恒轻声说。

“我总是安慰自己，因为妈妈让我救他，因为我想救他，所以才会帮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总觉得这样告诉自己就可以，可是，其实我也……根本就……”

“小翌他……或许会恨我。毕竟我……有什么资格替他做出这样的决定？”

“可是……我、我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我不想失去他。除了这样做……我也……不知道还能怎么样留住他。”

为什么一定要留住他呢？既然他的生命本来就已经应该结束了，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法让他存续下去呢？像翌哥哥那种性格的人，怎么可能心甘情愿以这样的状态存活下去？

可这些话堵在喉咙，宋晴不敢说，就算明知道等段翌醒来一定会有狂风暴雨骤至，可是，他毕竟是爸爸妈妈最重视的人，是肖恒最重视的人。

他注定会活下来。所以，如果她不想看到最重要的恒哥哥被人伤害，就要在以后的日子里努力去保护他才行。

一定……要好好保护他才行。

***

段翌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水晶棺材似的玻璃罩笼罩在周身，看外面的事物时，都有种明显的折射与隔阂感。他想要去摸一摸那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却抬不起手来。

余光勉强能看到玻璃外连接着没见过的大型仪器，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管子，正连接着自己的身体。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

回忆终于回到了段翌记忆骤断的地方，还记得陷入黑暗前最后的片段，他本以为自己死定了的。

努力转过头看向另一侧，一个人正趴在玻璃棺材外面的台子上，似乎是疲倦至极睡着了。

肖恒……

他恍惚望着那人，心底微微悸动。

他的样子……和记忆中好像不大一样，好像成熟了一些，也憔悴了很多。

自己睡了多久呢？而他像那样守着自己……又有多久了？

尚且记得堕入黑暗前那一片焦黑的血光，车辆整个前半部都被压扁，爸妈他们……已经不在了是么？

努力挪动了手指，移到玻璃旁边，段翌用尽全身的力气轻轻敲击。

一下、两下。

肖恒陡然惊醒，与玻璃罩中的段翌四目相对。

“小翌！”他满目喜悦，却在一瞬间之后露出了段翌读不懂的复杂神色，像是有过经年的疲惫和暗淡，并隐藏着深深的无法与人言说的矛盾与愧疚。

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呢？段翌心却缓缓浮现出些许不好的感觉。

身下的台子寒凉彻骨，而他的身体却逐渐终于开始变暖、恢复知觉。

***

段翌觉得一切简直荒谬透顶。

镜子里面的脸孔，是一个俊美的青年，和自己原先的样子有几分相像，却又好像不是自己的脸。

“这算什么？”

除了白皙的皮肤下再看不到之前隐约存在的血管和脉络，他实在看不出自己的手指和躯体与从前有什么必然的不同，连温度都很正常。

可是他们却告诉他，这些都是假的。自己现在身上的所有部分，没有一处再是由真正的血肉。

“小翌，你冷静点，你听我说，真的……如果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我一定不会这样做的……可是真的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能够救你，所以我才……”

“……救我？”

转头看向旁边的玻璃，段翌突然举起手来狠狠砸了下去，手指被碎片划伤，伤口果然没有血迹，只发出金属撞击的声响和什么材料被划破般的好像裂帛一样的“嘶啦”声。

段翌看着那伤口，一脸的不敢置信。

那确实不是他真正的身体，扎进去那么深，一点血都没有，却极为诡异地传来了一阵近似于“疼痛”的灼烈。

这……太不正常了！这算是什么！？自己这到底变成什么东西了？

“小翌……”

挥开肖恒伸过来的手，段翌满脸的扭曲——妈的，这是什么怪异的科技？！明明已经不是自己的身体了，明明已经不会流血了，为什么还能感觉到疼痛？！

这太不正常了！

“你们到底对我的身体做了什么！”

“翌哥哥，你不要怪恒哥哥！”宋晴躲在肖恒身后含泪道：“你原来的身体是真的损毁太严重，如果不做反移植是肯定会死的！恒哥哥他也是为了救你，没有办法了才这样做的呀……”

“把我变成这种怪物，这就叫救我？！” 段翌满是恨意地望着宋晴。：“如果会死的话，让我正常地去死不就好了么——？！”

假如宋晴不开口，段翌还可以勉强忽略她的在场，时隔两年多，她长大了，从小女孩变成了一个玫瑰色脸颊的美丽少女，像现在这样躲在肖恒身后一副我见犹怜状瑟瑟发抖，对段翌来说绝对只是火上浇油的存在！

他永远无法忘记，在危险来临之际，那个人本能地护住了那个女孩。

明明……那时候我也在你身边的啊。

不是说过我最重要的么？为什么现在她活蹦乱跳、毫发无损，而我却变成了这种样子？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变成这样？这样的事情，我怎么能甘心？

如果可以的话，我根本不想醒过来。

就那样死掉反而不会痛苦。因为那样悲惨的事情，如果死掉了，就可以永远不再记起了！

段翌这么想着，心底一阵铺天盖地的悲哀和委屈。可当那股情绪泛上来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能够宣泄它的出口——这个机械的身体，并不具备制造泪水的功能，所以那种压抑的情绪只能在爆发的瞬间被另一种名为“愤怒”的情绪所替代。

“我有说过……我很想活下来吗？！你凭什么替我做这样的决定————！”

“小翌，我、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

段翌露出了一抹可怕的笑意，他大力拽过肖恒，将他压在了旁边的墙壁上，骨骼撞击的声音很是可怕，肖恒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他只当没有看到。

“你只是怎样？”

“只是想救我？抑或只是自以为是而已？你把我变成这样，却连个像样的理由都说不出来！？”

“放手！你快放开恒哥哥！”

宋晴扑了上去，跌倒在段翌脚边，于是就顺手抱住了段翌的腿，她的身体怕得发颤，脸上倒是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段翌当即真的很想把这烦人的少女一脚踢开。

但是他没有那么做。

至于为什么没有那么做，居然还是因为潜意识里一清二楚的烙印——小丫头可是肖恒的心肝宝贝，万一弄疼了弄伤了，他担待不起。

呵呵……简直想要开始膜拜自己的贴心程度了。

机械手臂的力量比普通人类要大得多，段翌只用一只手就让肖恒动弹不得。此刻两人距离得如此之近，当段翌如此真切地看着那清瘦了好多的脸庞和沾染了沧桑灰暗的眼眸时，满腔愤怒凄凉之余只觉得一阵阵让人发软的心疼。

手的力度自然而然又松了下来。

愤怒，惊惶，不甘心；痛苦，颓丧，欲哭无泪。所以不愿意以这种模样醒来，不希望接受这样的现实。

可是，再不甘心又能怎样呢？他还是原来的那个段翌，一点也没有改变的段翌，一旦面对着他就和从前一样束手无策溃不成军的段翌。

“我……希望你能活着，这样难道不对吗？”

一向沉静的眼睛终于染上了一层雾色，肖恒轻声说。

“你是我最重要的家人，最重要的弟弟，我希望你能活下来，在将来的日子里，大家还在一起像以前一样平静地生活，难道……这样想是错的吗？”

段翌空悬在空气的手微微一抖，同时发出一声冷笑：“大家？哪里还有大家？爸妈死了，什么都没有了，你还跟我妄谈什么大家在一起平静的生活？”

“……”

“你觉得你所谓的那种‘平静的生活’还会回来吗？！你跟我再描绘那种明知道是骗人的生活，还有意义吗？”

“你明知道我已经失去了我唯一重视的这个家，也明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得到自己唯一想要得到的东西——我活下来根本不可能会幸福了，你到底是抱着什么心情救我的？！你难道不觉得我还是死了会比较好么？”

“小翌，不是你说的那样！活下来的话……总归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你是要跟我说还有‘希望’么？”

“别开玩笑了，我这种人会有什么‘希望’可言？还是说，肖恒，我亲爱的哥哥，你愿意给我一点所谓的‘希望’么？”

他勾着嘴角，用身体逼近那个他心心念念的身体，鼻尖离那个人就只有半厘米的距离，俊美扭曲的脸庞带着嘲讽：“我所有爱着的东西，就只剩下你一个。现在你告诉我，我还有‘希望’可言么？你告诉我，你——可以爱我么？”

肖恒第一时间就去捂身边宋晴的耳朵。

段翌笑了，因为觉得眼前的一幕简直是太好笑了。明明笑得不行，却又有种被人捏住喉咙的窒息感。

“哈哈哈，真是尽职尽责啊，担心她无暇的心灵被荼毒是么？反正我的感情就是这么肮脏恶心见不得光的东西，纯洁的白纸会被染得完全不像话呢！”

“不……不是的！”

“什么不是？”段翌继续狞笑，用暧昧前倾的身体把那人逼贴在墙上：“肖恒，那你回答我啊，你可以爱我吗？”

肖恒的眼底满是惶然和幽深，说不出话。

“恒哥哥……”宋晴啜泣着。

“……小晴，你先出去。”

“但是恒哥哥……”

肖恒推开段翌，第一次不由分说抱起那少女走向门口，把她轻轻放在了门外。关上门的瞬间，只听得背后段翌幽幽道：“你明明知道我想要什么，既然给不了我，你到底……为什么要让我活下来？”

耳际却有什么东西擦过，巨响一声砸在他面前的门上变得粉碎一地。那是一只茶杯，肖恒回过头，对上段翌那张愤怒而又欲哭无泪的脸。

“让我在那时候死掉才比较好——！这样我们所有人都不需要痛苦不是吗！让我像这样活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他掩住了俊美的脸孔弓下腰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凄惨而绝望。

……

“小翌。”

那种突如其来的温暖让他觉得简直如坠梦境——这个怀抱显然对他来说太不真实，以至于段翌傻了好久还是反应不过来。

“我会陪着你的。”肖恒温柔的低语从耳边传来，带着一丝哽咽：“不管多么痛苦，不管多么寂寞，就算你恨我，小翌，我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我以前……给过你承诺，一辈子都不属于任何人。我会遵守约定，这样……不可以吗？”

段翌颤抖着嘴唇，想笑又笑不出来。

“我要你如此伟大地做出自我牺牲了吗——！？”

一把将那人推出自己的怀抱，温度骤然丧失。段翌齿冷的瞬间，却只懂得歇斯底里地冲他大吼：“你根本不用勉强答应我任何事，不用痛苦不用纠结，你所要做的，就让我那个时候死掉就好了啊——！”

“那样我是不会恨你的！可你为什么要救我？看我痛苦地活着你很开心吗——！”

肖恒愣愣地看着他，段翌从他眼底捕捉到了一丝恐惧。呵——你明明就是讨厌我、害怕我，觉得我是麻烦，对不对？

现在肯定后悔了是吧？后悔救我了对不对？

段翌心碎地这样想着，明知道让我活下来，所有人都只会感觉到痛苦，你究竟为什么要选择这样做呢？

肖恒，你会后悔的。

我会让你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一个多么愚蠢而错误的决定！

***

“呜嗯……呃，你……放手……”

段翌（反正是做了一些事，这些事情不符合当时的一些规定所以就没法出现了。）。

那人不情愿，抵抗得却很是有限，段翌如今的力量是普通人类无法匹敌的，所以肖恒无论怎么挣扎，也只是徒劳，最终不过是落得拼命咬牙隐忍住唇边几乎要溢出的（叹息）而已。

“亲爱的哥哥，真不知道……你赋予我的这个新身体，还具不具备‘喜欢’你的功能呢？”

将曾经朝思暮想的人压在平坦的玻璃台上，看他的身体因为自己的碰触而在那冰冷的台面上轻微颤抖，有如一条离开了水的濒死挣扎的鱼。

这机械的下身居然成功（怎么样）了，好像完全没有问题——或者说，简直神乎其技。

段翌心里想着，说不定这样人工制造的身体，会比“真正的”还要好用？

曾经在同龄男孩中占不到什么优势的体力，如今却只用单手，就完全可以毫不费力把一个成年男子整个人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