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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〇九十九章 天成、人为

今晚的长夜方才开始,景天睡意全无,他与龙葵就在神剑宗师的衣冠冢里小坐闲谈。

这里也确实是个十分安闲自在的处所。除却主卧大门用一把锈铜锁关住,余下的几间石窟都是可以供人参观游览的。景天猜测当年的云祖师与韩祖师就是在这里幽会。

“真想不到,原来那么厉害的人,私底下也和普通人似的。”景天由衷感慨,他在东面左数第二间石窟里找到一排书架,摆放的都是些杂书、游记、志怪传,其中就有云、韩二人的起居杂记,作者署名是“水空”,想来正是那位韩祖师了,看文中字句清隽,情思绵长,不由得对这双神仙眷侣暗暗称羡。

“何时我也能找到这样合心意的爱人呢?”小伙计回想起唐家姑娘的模样,思念里的人影似乎比寻常时候更美好,他不觉便痴了,就像在观一团捉摸不到的云雾,雾里观美人,总是痴情难断。

他在这里发痴,眼前忽得又现出一张娇俏可亲的面庞,正是他前世的妹子龙葵,她捧了一盏灯来,烛火如橘,照得她霜白的脸颊也似蒙了一层金霞,仿佛是活泼泼辰日,一笑起来就照彻漫漫的黑夜。

“哥哥,你又发呆了。”龙葵不比唐家姑娘的洒脱,她柔柔弱弱的脸上总会有些小性子的神情。

景天忙把手里的书册归位,又问起龙葵的经历。

她说起往事,对曾经兄妹相处的时光总是如数家珍,余下的便是遇到神剑四宗后的修行生活,言谈时脸上欢喜不尽,掌中捧着的灯烛也跳跃温暖的光辉。

景天从她口中听到前世的自己,那位姜国太子,是如何的不凡,只觉这个人离自己实在很遥远。不到一个月前,他不过是渝州永安当的小伙计,如今好运成了神剑门新秀,可偌大的天下还未曾迎接他的到来,他本人也从无什么气吞山河的度量。

他不论如何无法与龙葵口中的前世有一星半点儿的共鸣,她每每问起,“哥哥,你记不记得……”景天都只能讷讷地点头。龙葵也看出他心情不畅,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战战兢兢地把灯盏放下,站在他面前低着头。

“你这是怎么啦?”景天看到龙葵伏低做小的模样,只感觉如坐针毡,立即跳起来劝慰。

“是小葵惹哥哥不高兴了。”

“没有的事情。我只是、只是对前世不怎么感兴趣。”景天嘴快,话说出口又反悔了,“我没有说他不好的意思,但我记不得这些……俗话说事不关己,那什么什么的,你明白吧?”

龙葵松了一口气,“不管哥哥是否记得小葵,你永远是我的哥哥,这一世,我们再不要分开了。”她又忍不住投进景天怀里,就像一团温软的云气,有清淡的香味和柔韧丰润的触感。

“咳!”景天装作咳嗽,把龙葵推开了,“小葵啊,说起来,当年你和四位祖师相遇,一直修行到现在,你知不知道他们现在何处?”

世上人都想知晓神剑四宗的下落,就像一个从未见过海的人,听闻了海的潮声后念念不忘。古人的踪迹消没在历史尘烟里,可大地上无处不是他们的足迹,就如深邃的万古迷梦里踏遍山川的大神一样,引人无限遐思。

景天总以为,如神剑四宗这样修为盖世之人,定然也是仙寿永年,此时说不定隐居在某处,他日若能有幸拜访,得到前辈的指点,定然对他的修行大大有益。

“除了柳梦璃姐姐应该还活着,其他三位哥哥姐姐都已经死了。”龙葵面露哀伤。

“什么?!死了?可是,他们怎么会死的?这里留下的不也只是衣冠冢吗?他们会不会是假死隐世啊?”景天抱着最后的希冀。

“小葵没有说谎。云天河哥哥与韩菱纱姐姐合葬在青鸾峰,慕容紫英哥哥葬在昆仑九泉灵脉附近。至于柳梦璃姐姐,她是梦貘妖,寿命很长,但自从云天河哥哥去世后就再没有出现过了。”

“可他们那样修为的人不应该能活很久吗?”

“人命有时而终,成仙成神方能寿享万年,可他们不愿成仙,只想在人间老去。”龙葵十指相扣,为故人默默祈祷,“云哥哥和韩姐姐把所有事安排好就离开了昆仑,之后有一天,好像是两百年前,我突然感应不到他们的气机。那也是他们死去的时候。”

景天咂咂嘴,“要换我选,一定要成仙,然后和喜欢的人过上几千年几万年的逍遥日子,一直到腻了为止。”

龙葵目泛异彩,“小葵愿意一直陪着哥哥的。”

景天依旧不能适应这个百依百顺的妹子,“那什么,小葵啊,话说楚门主和你都已经活了很久了吧?所以你们都成仙了吗?”

“没有,自从云天河哥哥绝地天通,紫英哥哥炼制封仙石,之后就再没有修士可以成仙了。楚门主和小葵都有些不同于常人的地方。”龙葵的脸上不知何时褪去了血色,白皙的面庞因这苍白而显得近乎透明,她依旧娇美可人,但景天却察觉出了一些端倪。

“你、你有什么难处?如果你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了。”

“小葵不会对哥哥说谎。”龙葵低垂眼帘,“当初姜国覆灭前夕,哥哥你铸造了魔剑,而小葵就是魔剑的宿体,后来在云天河哥哥他们的帮助下,我修练了道胎法,经过九泉洗练后重塑了身体。只要道胎不灭,小葵就不会老去。”她双手绞缠,极为不安,“楚姐姐和小葵的情况差不多的。她是梭罗树灵,与自己的孪生妹妹双体同命,只要她的妹妹还活着,她也不会死。”

景天干巴巴地问,“魔剑是什么?”

龙葵泪眼涟涟,“哥哥,我们忘了魔剑吧。”

“好。你别哭。”景天手忙脚乱地取出麻布手帕给龙葵擦脸,她的两颊羞红,忽得又笑起来,景天哄她,“你看你,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是不是存心捉弄我?以后你不许流泪了,你一哭,我还难过呢。”

龙葵展颜而笑,将面颊凑到景天怀里蹭了蹭,旋即又跑开去,将放在剑匣里的魔剑取出来,“哥哥,这把剑送你。”

当初此剑尚未铸成,敌军便攻破姜国国都,太子龙阳力竭战死,魔剑尚未完成。经过剑灵龙葵四百年的道胎洗练,而今的魔剑已经褪去邪煞,得“天成”与“人为”二相,造就一柄完整的剑器。

兴许它不能再被称为魔剑。

景天接过剑器,此物浑如紫晶切成,剑体通透,内里光华流转似藏匿一泓清泉,无数灵符在剑身闪灭,初初上手,便觉有无穷的灵力从剑体里传来,汇入膻中气海,一时间竟让他的修为突飞猛进。

“这是怎么回事?!”他大吃一惊,将紫晶剑器松开,体内汹涌的灵气被剑池尽数吸纳,抵过他数月的苦功。

龙葵暗暗焦急,原来是她将道胎灵气灌输到景天体内,只盼用自己四百年清修的法力助景天一夜成就人间绝顶。

“好了好了,你把剑收起来吧。”

“哥哥不喜欢这把剑吗?”

“那倒不是,但我有一把剑了。”景天将背后的照胆神剑取下,神情已然满足。

龙葵耍起小性子,“哥哥,你再拿一柄无妨的,以后一把用来御剑,一把用来御敌,不也很适宜吗?”

景天苦恼,私下忖道:这剑暗有玄机,恐怕是龙葵妹子做了些手段,我却还需先问清缘由。

他再三试探,龙葵终于据实相告,当即便叫景天恼怒,“你这又是何苦?我堂堂七尺男儿,又怎么会需要你来传功?”

“小葵只是不想哥哥每日辛劳……”

“好了,以后不准再提,你的修为我一分都不要的。就是没有这柄魔剑,我一样可以出人头地。”

龙葵又禁不住眼眶泛红,“哪怕轮回转世,前尘断绝,哥哥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兄妹二人十分投契,相谈直至天明,景天忽觉腹内空空,便生离意,龙葵当即便要相伴,景天本想推拒,但看她可怜模样就心软了。

“你这样一个大活人凭空出现,会吓到人的。”

龙葵却说好办,只见她纵身化作一道惊虹化入魔剑剑体,竟是就此隐匿无踪。此剑内藏龙葵灵性,自然飞至景天身前,挨挨蹭蹭不肯远离,他本不想与这剑有什么牵连,如今也只好将其背负在身后。

他转转身子,背后双剑俱是灵物,佩在主人身上就轻如鸿毛,他人要拿,可就重若千钧了。

龙葵幽幽在景天耳畔叹气,“能和哥哥再会,真是太好了。”

景天背过手轻轻抚摸剑身,“好了,好了,我带你去见见这世间万物。”

他从祖师衣冠冢内步出,此刻晨光熹微,江山昏瞑,山岚弥散沟壑之间,万籁无声的时刻,已有农人放歌,神剑门的弟子们荷担扛锄,行走在露气深深的田埂上。

景天去膳食堂用早食,正巧遇见唐家姑娘,她眼尖瞧见景天背后的魔剑,惊奇道:“好漂亮的剑器!这把剑叫什么?”

“它叫……就叫她龙葵吧。”

“这把剑你从哪儿得来的?难道是剑冢?还是门主赠送?”唐家姑娘显然是心情不错,较之往日更多嘴些。

景天只好推说是自己捡到,唐雪见听出他言不由衷,当即冷哼一声,自顾去了。

“别走呀,等等我。”

“呵,你倒是管得宽,腿长在我身上,要去哪儿还不是我自己说了算?”

“大小姐别生气嘛,啊呀,我可没骗你呢。”景天缀在雪见身后,将龙葵剑的来历大略提了提,“昨天我去拜见门主,可她一直在闭关,眼看天黑了我就往回走,没想到就听到一个女子的呼唤,我跟着去了,最后就捡到这柄剑。”

唐雪见皱眉,“好呀,当我是三岁小孩,你就不能编个像样点的故事吗?还半夜的女子,她是不是长得很漂亮啊?”她见景天毫不犹豫地点头,心里愈发气恼,“呸,真是个淫贼。”她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开。

景天追了两步,又觉自己这样纠缠实在无聊,于是悻悻地站在原地,目送她远去了。

背后的龙葵剑轻轻震动,他贴心的好妹子柔声道:“哥哥,别难过,小葵会一直陪着你的。”

就在景天与龙葵兄妹低声闲叙之时,忽听得身后一片恭敬的招呼,“弟子见过门主。”他急忙转身,却见一身粗布麻衣的楚寒镜正朝他走来。

“弟子景天见过门主。”

“景天道友不必如此拘束,既身入我门,不论长幼皆同道。昨日你来寻我,今日我来寻你,也是一样,请随我来。”楚寒镜深深凝望他背后的龙葵剑一眼,并未提及。

太阳升起不久,夜寒未散,朝露晶莹。

楚寒镜将景天领至悟剑栈道,此地狭窄,位于一处断崖山壁,盘旋向上,他们二人便一同朝山顶攀登。

“景天道友应当是第一次来悟剑栈道。这悬空石栈是我当年用锤凿一点点开辟出来,总计是一万层台阶。这座山壁是韩家谷左近最高、最陡的一处,但毕竟不是天下第一高峰。我本想去昆仑凿石开道,但韩师叔劝我说,左右是以凿石明剑心,何必在意脚下的山峰有多高,若有悟性,去路边找块卧牛石睡一觉就什么都明白了。”楚寒镜走在景天身前,闲散的言谈被她严肃的语气压住,就像是长辈在谆谆教诲。

景天提着万分的小心,不住点头应是。

楚寒镜步履飘飞,身段如云一样,岁月似乎不能加诸其身,她眼中四百年岁月是怎么一个模样?是如梦的一瞬,还是亘古的绵延?

景天壮着胆子问,“楚门主,您还记得韩祖师的模样吗?”

楚寒镜停下脚步,站在石阶的边沿吹了吹历史的风,“记得,活人的相貌会变,死人的相貌却不会变。”她话头一转,“景天道友又可曾记起前世?”

“我记不得。”景天想起在三世幻境里,自己的过去身可是信誓旦旦,“我真的不记得,我只知道前世的名字。我前世有叫飞蓬的,也有叫龙阳的。”

楚寒镜点点头,“难怪……”她沉思片刻,继续领着景天往山顶走,“你可知飞蓬是什么身份?他是神界第一战将,伏羲天帝下的第一神,神界至强的斗士,乃是伏羲氏以精纯神力灌注神树果实造化而成。据传当年他触犯天条,被逐出神界,转世历劫。当年的姜国太子,如今的神剑景天,都只是飞蓬神将漫长生命里的一个泡影。你可知自己背负了何等沉重的天命?”

“我……我不知。但前不久,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仿佛是鬼界,亿万的鬼卒在列阵等待敌人,轮回井边投胎无门的鬼魂终日嚎哭。我看到菩萨在地狱流血,原野上开满曼殊沙华。我知道自己有什么使命,可我听不清,是一个女人在告诉我,说我是六界最后的希望。最后我用照胆劈开轮回井的封印,但记忆似乎也被封印影响。”

楚寒镜步子一顿,“假如我猜得不错,你的确是六界最后的希望。”

“门主此话何意?”

“你可知当年的神剑四宗做了什么?”

“大概知道一些。”

“那段历史并未记入史官的书册里,除了亲历者外,就只有道听途说的流言,以及从神剑门内流出的真相。如果你愿意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