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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4章 青冥

“川陕宣抚处置使?”

公堂上,江春捧着茶杯,沉吟起来。

大宋承平时,关陇称为“陕西路”,后来分为“秦凤路”与“永兴军路”,秦凤路指的便是秦州、凤翔,是大宋疆土中所有的陇西地域。

这已是一百三十年前之事,陕西这词听起来如此遥远。

而自张浚、赵鼎之后,百年间也再未有人任过这川陕宣抚处置使一职。

难免让人有些恍惚。

江春遂问道:“韩老之意,李节帅还要收复永兴军路?”

韩承绪并不打算告诉江春关中已经收复了,李瑕需要时间先行掌控住关陇,否则宋廷必派兵马来。

他抚须道:“如今阿郎已在设法劝刘黑马归附,若此事可成,关中或可重归我大宋治下。奈何,阿郎权职不够,难以使刘黑马信服。”

江春问道:“可须朝廷再派重臣来……”

“不可。”韩承绪语气郑重,道:“莫忘了孟珙招降范用吉、汪世显向赵彦呐请求内附之事,一旦被朝廷干涉,万一功亏一篑,如何是好?”

“这倒也是,李节帅顾忌得有道理。”

江春这话,不算真心,但也理解这其中的道理。

二三十年之前,满朝上下没有人认为拒绝范用吉、汪世显这些军阀的内附是错的,万一闹得与李全之叛一般,大家都心累。

谁又想到,蒙古人却能用这些军阀兵马杀进宋地,直杀得血流成河,杀得蜀地千万人口十不存一。

再回想当年决策……蠢得令人发指。

“意思是,只由李节帅与刘黑马商议?”

“刘黑马只信任阿郎。”

江春道:“但李节帅权职不够……”

韩承绪抚须笑道:“故而,需要谋这川陕宣抚处置使一职,阿郎绝非为个人权柄,实为国事考虑。”

“韩老也知道,建炎之后,始有川陕宣抚处置使一职,张浚、赵鼎任此职之前,皆已知枢密院事,乃一方重臣……至于李节帅,今年方二十岁吧?”

“乱世岂问出身?”韩承绪拍着膝盖道:“当然,此事不好谋划。故而须请江知府在朝中帮一帮。”

“这……”江春为难道:“我位卑言轻……”

“不妨告诉江知府,如今官家的贴身内侍关德,阿郎的人。”

江春一惊,又是大喜。

“真的?!”

韩承绪招了招手,江春连忙凑上前去。

“你到了临安,小事往风帘楼,找胡妈妈,她会派人往宫中传话给关德;若有大事,让尊夫人往长公主府求见……”

江春连连点头。

韩承绪又交代道:“若官家召你,你只需说……李节帅欲迎官家回旧京,作大宋文治武功最盛的君王。”

“若如此,此事或有把握,内子伯父牟公已起复了……”

“不。”韩承绪摇了摇头,道:“不必与牟公多言。”

……

李瑕的政敌从来都不是具象的贾似道,而是任何一个当权中枢之人。

这件事的本质,还是藩镇在从中枢分权。

不管是牟子才、叶梦鼎、杨栋、饶虎臣、程元凤,还是贾似道,谁现在掌握着中枢的权利,谁就是李瑕的敌人!

与忠奸、人品、交情种种全然无关。

权力是水,流到天平的一端,另一端的人顷刻就变成敌人。

这种微妙的关系,韩承绪很难向江春形容,因此也说不上来这次的谋划谁是敌、谁是友。

如果以为“贾似道是敌人,牟子才是朋友”,那在官场上就太幼稚了。

思来想去,韩承绪道:“阿郎得任川陕宣抚处置使,必有人得利,得利者将帮我们。但一定要提防朝中反对此事者。”

江春张了张嘴,这才明白自己要办妥此事有多难。

怪不得李瑕不是直接传一封信给关德。

要谋这官职,需要把握临安官场的人心冷暖,而在朝堂上,顷刻之间利益得失就会发生变化。

所以需要一個深谙官场之道的人去谋划。

“二十岁的川陕宣抚处置使……两倍于川蜀之权,我来办这件事,只怕……”

江春这一开口,韩承绪便知他意识到难处了。

也就这几年了,还需要这样去与宋廷拉扯。

宋廷也不傻,很快便会有人意识到,要压制李瑕,只剩这几年了。

实在是无人可用,才将这事交给江春……

韩承绪微不可觉地叹息一声,道:“江知府莫担心,我们会让姜饭随你一道去临安,该打听、联络的,他会为你办妥。”

“姜饭?”

韩承绪点点头,又道:“这次,不仅是川陕宣抚处置使的官职要拿下来,之后还有云南安抚制置使、??州路安抚使等要职。再等阿郎拿下了关中,可是有大量的高官职位等着江知府。”

江春又是一惊,张了张嘴。

四年前他不过是个小县令,认识了李瑕一个县尉……韩承绪则还是一个北面俘虏。

一转眼,开口谈的都是川陕处置使、云南制置使这样位极人臣的高官了。

自己呢?若能得一任长安府尹,岂非还有拜相的可能?

“江知府,不,江少卿,这是阿郎举荐江侍郎之后朝廷的批文。阿郎攻下陇西,当即便是为你这位老上差奏功啊。”

韩承绪已转身,拿起一封公文,递在江春面前。

“宝章阁直学士,太常少卿,殿中侍御史,兼给事中……侍官家左右,备顾问应对,参议政事,执事于殿中。”

江春身子一颤,不敢埋怨韩承绪此时才将这批文拿出来。

他只觉眼前的官途,豁然开朗。

……

这夜,到汉中城内官驿下榻,江春犹未回过神来。

牟珠给他端了水让他洗脚,自坐在一旁喋喋不休,喋喋不休。

好一会,江春才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说你那女儿,想留在李节帅幕府做事。巧儿那丫头兴高采烈便应下了,说要去与韩祈安说,李夫人也是,一心要将荻儿留下来……我这就把荻儿叫进来,打一顿?”

“打一顿?”

“官人!你有没有在听妾身说话?!”

江春一愣,喃喃道:“我马上要回朝了,让她留在义父身边……也行。”

“哪个义父?”

“巧儿既是我义女,荻儿、苍儿自该也是以宁的义女、义子。”

“官人你疯了不成?我们回朝,不带着女儿,任一个小女儿家独自在外,成何体统……”

“你不懂。”江春加重了语气,道:“回朝一趟,至多一年光景,待复了关中,我可是要谋一任长安府尹的。女儿家辛苦随我跋涉做什么?不如寄居在义父家里……我就说嘛,这般要事,怎交给我来做……”

“官人在说什么?”

“我的妻啊,你要飞黄腾达了……”

~~

次日,李昭成准备启程往长安。

他这一趟带的人手、物资奇多,队伍排了整整一里长。

但他终究是年轻不能任事,这些多是由郝修阳安排的。

且李昭成新婚燕尔,近来汉中城发生的许多事都不知,携着史氏上了马车抵达城外,目光看去,队伍中许多人都不认得。

比如其中竟还有许多苗兵,也不知是何时入城的。

他安顿好妻氏,举步往郝修阳的马车上走去,一掀帘,只见郝修阳正在与一黑衣妇人说话,李昭成一惊,连忙又放下车帘。

“慌什么?”郝修阳道:“老道士都多大年岁了。”

李昭成这才再次掀帘,见了那阿莎姽,有些怵她,忙又行了一礼,道:“不知通司是几时来的?”

阿莎姽没理他。

郝修阳抚须道:“人家来汉中十余日了,你能知道什么……对了,此行如何做你知晓了?”

“韩老与我交代了。”李昭成应道。

他已想明白韩承绪那些话,接下来要做的依旧是“内修外攘”,只是外攘改成了与宋廷争利。

而他要做的就是帮李瑕争在关陇的权力。联姻是拉拢关陇势力,此其一;之后随父亲到陇西,是稳固陇西,此其二;剩下的,就是再带些话给李瑕。

郝修阳见李昭成已明白,遂点点头,道:“启程吧。”

马车缓缓起行。

他们准备走的还是陈仓道,这条路最远,但最平坦。

“老了啊,老了,真想长生不死啊。”

郝修阳倚在车厢里,向阿莎姽道:“你可知老道此行又是为何?”

阿莎姽摇了摇头,表示不想知道。

“老道啊,想去终南山走一趟,把那全真教给说服了,再多寻几个弟子在身边。”

他不是没有弟子,这段时日以来,他已收了不少弟子,但对其天资都不满意。

阿莎姽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只听老道长在那念念叨叨。

“还有啊,陈仓道往长安,远了,老道还得再多制些火药,供给大帅修一修傥骆道、子午道,千头万缕喽……”

郝修阳直说了好一会,意识到同乘之人根本没在听,才说起与她有关之事。

“你啊,说大帅是冥王,此事如何说呢?南疆那边的人就信这些,老道懂那些山民。但你怕是不懂大帅的能耐。”

阿莎姽终于回过头。

郝修阳道:“汉高祖皇帝,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刘媪曾憩于大泽之堤,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卧于刘媪之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

阿莎姽愈觉茫然。

“别急,你听老道细细说来。”郝修阳又道:“刘宋高祖武皇帝,夜生,有神光之异。是夕,甘露降于墓树;隋高祖文皇帝,出生时紫气充庭,长龙颔,额上有五柱入顶,目光外射,有纹在手为‘王’字;唐太宗皇帝,出生时,有二龙戏于馆门之外,三日而去……此皆,数百年一见之异象。

大帅得天引魂,亦是如此。可笑你一南疆苗妇,不识龙凤姿质、日月仪表,天降贵子,以山野神鬼名之。所谓冥王,非‘冥府’之冥,乃‘青冥’之冥,‘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儵忽而扪天’,你可明白?其乃天降之子。”

阿莎姽终于开口,问道:“老道长想说什么?”

郝修阳闭目不答,手指轻轻敲着厢壁,沉思着。

他久在西南,了解南蛮信仰的那套东西,通灵、拜山鬼,这在收服南疆时有用,如今却已用处不大。

垂垂老矣,他想要在逝世之前,借李瑕之权力与野望,构建出一个恢宏的神话体系,将南北道教、西域佛教、南疆神鬼、以及蒙古人信奉的长生天,一并包融进去。

“阿莎姽,你得要帮老道长一把,也是帮你的冥王……不,不是冥王,是青冥天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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