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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番外一

宁市的高考卷子难, 柯屿发挥一般,不确定能不能去心仪的学校,因而整个出分前的假期都郁郁寡欢。

商陆十三岁, 从爷爷那里得了假, 到宁市找柯屿玩。

柯屿的奶奶原本就是宁市乡下人,讲粤语而非潮汕话,在南山岛十数年都是因为脑袋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念头作祟,现在鸡狗都不如的梅忠良做了牢, 她自然也不必再自己画地为牢,便带着柯屿回了宁市农村的。

祖上留下几十棵荔枝树, 桂味和糯米糍都有, 正是先后成熟的时候。商陆来,奶奶便带着他俩去摘荔枝, 柯屿提着桶,商陆拎着钩子,明叔在后面遥遥跟着。

荔枝树高大而茂密,墨绿的叶间挂满了暗红的果子,奶奶精瘦的身体如猴儿一般赤脚爬上去, 枝桠婆娑摇晃,看得人心惊胆战,她却稳稳蹲住了,刀般锋利的钩子一划, 成串的荔枝从上空落下, 被柯屿稳稳接住。

“奶奶像会轻功。”商陆说,他最近看了好多老的武打功夫片。

柯屿摘下最大的糯米糍给他,商陆自己剥开了,晶莹剔透的白玉果, 入口甘甜像琼浆玉露。

两人在荔枝树下席地而坐,就地吃起了荔枝。商陆十三岁已经有了一七八,让家里人很是惊讶,去学校被老师编队在末尾,一开大会就被所有女生行注目礼。个子高的人臂展也长,可以轻而易举地摘到那些低低悬着的果,但柯屿教他,要阳光充沛的果实才好吃,这些长在低处的,整日遮荫蔽日晒不到太阳,已经甜不了了。

“人也是这样吗?”商陆问。

柯屿挑了下眉,思索了会儿:“人不一样,人是会走会动的,这里没有阳光,那就自己走到阳光底下就好了,树有命中注定,人没有。”

商陆怔怔地看着他,继而笑了起来,虽然“释怀”二字放在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身上很奇怪,但柯屿莫名觉得商陆的笑容里有释怀的样子。

“你说得对,树有命中注定,人没有。”

“就好像我和奶奶从南山岛回到宁市。”柯屿逆光看着树上瘦小的人影,“奶奶那天和我说,她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能回到宁市,听到满耳的乡音,看到小时候就吃荔枝树还好好地长着,好好地结着果。”

乡下的生活并不比岛上轻松,奶奶要侍弄田地、去城里人家里帮佣,柯屿入学虽得到了商家的关照,但学杂生活费却都是自己负担,宁市又是这样偌大城市,生活成本居高不下,由此反比岛上更节衣缩食。但他们不必再筹款偿还高利贷或赌债,不必胆战心惊着某一天回家一片狼藉,所有值钱的都被梅忠良掠夺一空,所以过去三年,他们的日子是越过越好的。

商陆听柯屿说完,也陪着他仰头看奶奶,看来看去还是觉得奶奶或许就是修练过轻功的。

晚上在卧室里打地铺,电风扇呼啦啦摇着头,窗外萤火虫忽闪忽闪。商陆耳朵里听着长一声短一声的虫鸣鸟叫,迟迟没有睡着。这是他自己的少爷病,死认床,离了家里的床垫就要失眠,至今他也不懂是为什么。这次他请了一星期的假来找柯屿的玩,前提条件是必须得睡好,明叔监督着,若是睡不着,第二天就得打包拎他回家——虽然他现在一七八,明叔已然拎不动了。

商陆心里数虫鸣,默念着:“快点睡着。”

睡不着的气场太强烈,把柯屿都影响了。他撞商陆胳膊:“是不是床太硬?”

下面垫了两层床垫,铺了一层草席,但商陆这样的少爷,应该比豌豆公主还挑剔敏感吧。

商陆翻了个身,曲起胳膊枕着,黑夜里眼睛睁开,但只能看到柯屿一点轮廓。他问柯屿:“高考考得好吗?”

“还可以。”

“你想去留学吗?”

耳边传来沙沙的动静,是柯屿在荞麦枕上侧过了脸:“你要出国了?”

“去法国。”

柯屿记得他在邮件里写,那个叫裴枝和的好朋友已经去法国师从小提琴名师了,现在他也即将远航。

“凯旋门、巴黎圣母院、枫丹白露、塞纳河。”柯屿轻声说,和着蟋蟀的鸣叫。

“梵高、雨果、巴尔扎克、萨特。”商陆跟着说。

“什么时候出发?”

“明年春天。”商陆顿了顿,把自己的邀请说出口:“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

柯屿说:“想,但是我负担不起留学的费用。”

“小温说——”

“你们已经帮了我很多,如果我接受阿姨的资助去留学,这算什么?给你这位少爷当伴读吗?”柯屿半笑着问。

商陆倔强地小声抗议:“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我知道这是你的好意,不过,我不想离开奶奶这么远,她记性开始变差了,离不开我。”

柯屿觉得自己大致能理解商陆,孩子总是这样,有好事便想呼朋引伴张罗大家一起,也不会觉得人情世故间有什么艰难的、难以宣之于口的幽微尴尬。他已经把商陆当亲弟弟看待,但不想在经济上成为商家资助的附庸,这是他在这段交往中艰难找到的平衡,带着自欺欺人的色彩——毕竟没有商家,他的确还不知如何过得下去呢。

商陆的声音闷了下去:“那你会忘记我吗?”

柯屿反问他:“为什么不是你忘了我?”

商陆笃定地说:“因为我就是不会。”

柯屿静了会儿:“你只有十三岁,十三岁的一切都是不一定的。”

“你别把我当小孩,”商陆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又反唇相讥道:“那你这个十八岁的就一定了吗?”

柯屿淡淡地说:“比你可信。”

商陆于是问:“那你会忘记我吗?”

“不会。”

黑夜里,商陆默默怔了会儿,才意识到什么,唇角无法控制地慢慢扬起,怕柯屿看出来,翻正身体仰面躺着,双手交叠在身前,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我困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学校里有许多漂亮的混血儿,她们都向商陆示好过,面对那样漂亮得如同洋娃娃一般的脸庞,他的心古井无波,老气横秋得像是八十岁老头。这种心跳的感觉很陌生,像跑了一场八百米,但脉搏抽动带出的酥麻会令人上瘾,商陆默默记住了这种感觉。

很喜欢,所以要记住。

翌日在晨光中醒来,发现自己像树袋熊一样扒拉着柯屿,长腿和手臂都紧紧锁着压着他。柯屿觉得睡一觉累死了,幽幽地说:“商陆,你长得太快了。”

商陆肯定而散漫地回:“还能长。”

“一七八够了。”

商陆觑他腿:“你多少?”

“一八一。”

商陆说:“那就不够。”

小孩子才会无聊比身高,柯屿反正觉得自己的已经很够用了,求他:“从我身上滚下去。”

柯屿只穿了黑色背心,肩膀手臂露在外边,商陆抱起来,觉得是一副高大纤细骨架覆着薄薄一层肌理,瘦,但不单薄,很有躯体美。他从地铺上一跃而起:“我给你画幅画吧。”

明叔帮他准备画材工具,为他的精神奕奕活力充沛而惊奇,“昨晚上睡得很好?”

“不记得了,”商陆在画布上很快地打人体骨架,一眼看正对面的柯屿,一眼盯画布,抬眸时眼神沉静专注,“也许是柯屿太好抱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柯屿批评他:“叫一声哥很难吗。”

商陆命令他:“别动。”

明叔看了会儿,心里想,商陆跟他相处比和小枝在一起时还松弛,明明差了五岁,但柯屿不认为他小,他也不把柯屿当哥,不像小枝,商陆是时时拿他当弟弟照顾的。

画画真麻烦,当模特也麻烦,彼此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第二天还得继续。吊扇晃悠着,外面知了都吵得无法无天了,商陆专注到出了汗也未知,眼里只有柯屿,一笔一笔下得细致又稳。

柯屿想,女孩子应该很喜欢他这样的,将来指不定要早恋,何况法国那么热情开放,他都提前为温有宜操心起来了。

这么想的时候,他垂下了眼,商陆让他不要走神。

晚上睡觉时聊了会儿天,话题莫名就拐到了这方面。商陆首先问他有无给别人写过信回过邮件,柯屿自然是有的,商陆蹭一下警觉了起来,有点不爽的样子:“谁啊?”

这柯屿怎么好意思说呢?有的时候,沉默里有一切真相。

商陆迟钝地懂了:“……情书?”

柯屿不太想分享这方面的事情,敷衍模糊地说:“不算。”

商陆瞬间觉得受不了,心里有一种难言的酸涩感:“你给别人写情书?”

“没有,”柯屿说,“收到过,你别问了。”

商陆有种好东西被人抢走的感觉。这么说也许不对,因为他向来是善于分享、乐于分享的人,从无想要私藏的事物。他也并未将柯屿视为自己的所有物,两人只是通信,一年到头见不了两回的。他现在明白了,在他十三岁的意识里,开始有了想私藏的东西,那就是和柯屿相处的一切。

他的信,他的荔枝树,他唯一最有默契的人。这或许是一种排外的自私,但交朋友本就是如此,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也必须是你最好的朋友,否则心里就会难过。

“我只给你写过信。”商陆低声说,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失落。

柯屿只好交代:“有个女孩子给我写了一封信,问了我一些学业上和读书上的问题,我回复了。”他也不好界定自己的行为,只能如实说:“因为还比较有共同语言,所以每两周会写一封,聊的都是很平常的话。”

明明连被子都没盖,但商陆觉得心口有千钧重石,“……你是不是喜欢她?”

“喜欢的,但是没有告诉她。其实我早就知道她是谁了,但她一直以为我不知道。”

商陆不再说话,柯屿听着他的呼吸,问他:“你呢?有没有女同学给你写情书?”

迟迟听不到回答,他想商陆是睡着了。

明叔第二天便发现了少爷的无精打采,显然昨晚上并没有睡好。但他还是很认真地作画,只是一想起柯屿的那位女同学,他就开始心不在焉,笔触也凌乱了起来。

她长什么样?漂亮吗?两个人在走廊上迎面遇到,是不是会相视一笑?她的字比他好看吗?会和柯屿聊得更多吗?这是一定的,毕竟她是女生,又是同龄人,柯屿也许给她回信要写五页纸,可是却只给他敷衍地写一页。

商陆扔下笔,柯屿问:“结束了吗?”

商陆情绪烦躁,但努力压住,莫名其妙地说:“我有很多情书。”

柯屿问:“然后呢?”

“我准备回信了。”

柯屿立刻说:“不要早恋,你才几岁。”

商陆冷冰冰地说:“你一个高考早恋的,有什么资格教育我。”

柯屿纠正他:“我没有交往,何况就算我早恋了,这种坏榜样你有什么好学的?”

商陆的叛逆期来势汹汹又快又猛,“算了,”他没头没尾地说:“反正等我到法国了跟你也没什么好聊的。”

柯屿听了,神情中怔了一怔,脸上浮现起令人看了觉得难过的微笑,他说:“也对。”

商陆觉得自己掰回了一局,但心里并没有如期感到畅快。

刚好有一个无足轻重的宴会邀请他参加,他当天下午就返回香港了,留下了那幅画了一半的画。宴会是同学的生日宴,他们一圈都是名门望族,每天没事就是聚会,小孩子总是过早得学会了金钱、跳舞与争奇斗艳,商陆跟他们不一样,因而在悠扬的管弦乐声中,在纸醉金迷的灯光下,在女孩子优雅飞舞的裙摆中,他想,不知道柯屿在做什么?

柯屿帮奶奶在田地里农忙,戴着草帽顶着烈阳,晚上去夜市的大排档帮工,在知了声和啤酒的气味中,他一直想起商陆的那句话。他慢慢长大,等去了法国,不同的家境与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