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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清合燕然

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春雨断桥人不渡,小舟撑出柳荫来。

水静静地流淌着,像一面镜子,倒映着岸边一树树桃花。岸边停泊着小舟,掩映在迷蒙桃花下。

此乃人间仙境。

此地名为“长风断水”。长风断水这个名字大有来头,“长风”是指驻扎在这里的江湖第一大派长风派,“断水”则是指这里的一条有名河流。

它有名在,若一对情人想要殉情,此处便是最佳场所。

断水很深,绝不像外表上看起来无害。断情断痴,断缘断念,此即为“断水”。

天下一分为二,分别是元平国和昇安国。元平国民风古板,严肃淳朴,昇安国民风旷达,优雅浪漫。两国一直相安无事。

元平国有个吏部尚书,名为郑肃永。郑大人没有孩子,都四五十了,还是没孩子,他自己又不肯纳妾,只好日日去求子观求子。

“菩萨,保佑我郑肃永早日得子……”

“哟!这不是郑大人吗?怎么,来求子啊?”

郑大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菩萨,我爹唯我一子,您忍心我郑家绝后吗?”

“我忍心。”说这话的是郑大人的老朋友,所以少了很多顾虑。

“闭嘴!”

后来,郑夫人有喜了。

十月后,郑大人没来上朝。

皇上派人去问,得知郑大人老来得女。皇上一边感慨郑大人好不容易有个孩子居然是个女儿,一边心情不错地给郑大人的女儿赐名。

赐个什么名呢?

皇上想一想,道:“就名为……‘清合’吧。”

把一个孩子养大是件颇为不易的事,郑大人深有体会。

又是一天早晨。

“我的清合,清儿,小祖宗,去学堂上学吧!就要迟到了!”

“不,不,我偏不!我不上学!”

本来像清合这样的女子,上学也只是请个先生。只是这个学堂是由一个已退休的太傅举办的学堂,鼓励官员子女踊跃前来上学,不给面子也不好,而且没准能在这群娃娃里找到金龟婿呢!

这个老先生平生最大爱好就是教学,退休后仍不改此乐。但清合并不喜欢这位老夫子,她哭闹着躲避郑大人的手臂。

最终,郑大人用了威胁、恐吓、诱骗等等等等方法,把清合拐进学堂。

郑清合在学堂的同桌名为夕燕然,他的来头很了不得。他的父亲统领天下最勇猛的军队——神威军。神威军由骑兵和步兵组成,共五万人,人称其父为“神威大将军”。夕燕然,就是神威将军世子。

郑清合与他的关系并不好,毕竟夕燕然是个好学生,调皮捣蛋的郑小姐是不会和好学生做朋友的。

她只负责睡觉——专门上课睡、捉弄人——只捉弄夫子、玩游戏——上树偷果拽夫子胡子。然而满腹“子曰诗云”的夫子也搬不出什么大道理来惩罚清合,因为清合有一项特殊本领——哭。

她一哭,夫子就难受,只好咽下满肚怒火安慰她。

夫子很忧愁:好好一姑娘教成这样,怎么给郑大人交代?

夫子思虑良久,最终出了个馊主意,事实证明这主意真是馊得不能再馊了。

其实夫子的想法很简单,只要清合会背一首诗,在郑大人面前一背,嘿!这可不就有交代了?

但郑大小姐要真愿意背早就成大家闺秀了,所以这事还是不成。夫子继续琢磨,突然灵光一现——关键在说这事的人上!

清合一向不听夫子的话,夫子说的话郑大小姐全当耳旁风,但同窗的话可不一定。夕燕然作为清合的同桌便光荣接受了这个任务。

长相清秀、文质彬彬的夕世子很痛快地答应了。这事要搁在夕燕然之父上,那可就刺激了:

“她敢不会背!她当我苦练武艺数年是白练的?她要是敢不背,我一巴掌抽死她!”

……

但夕世子还是比较文静的。夕世子苦思良久,认为清合的气质适合背诵《关雎》。一个清雅水灵的姑娘轻声细语背诵《关雎》,这场面,郑大人定会高兴得老泪纵横。

在朗朗书声中,夕燕然十分严肃地对清合说:“郑姑娘,只要你会背《关雎》,我就……”

清合好奇地眨眼睛:“就怎样?”

变数出现了。

玉树临风、学识渊博的夕世子忘词了。

他能许给清合什么呢?

“就……”

夕小世子脸涨得通红,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眼看夕燕然就要闹笑话了,他嘴里突然蹦出四个字:“娶你为妻!”

……

四周的读书声突然静了下来。

清合呆住了。

夕燕然也呆住了。

有同窗阴阳怪气地说:“《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夕世子原来是这个意思。”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什么都挡不住一个人的倒霉。

昨夜,不知道清合是怎么想的,挑灯夜战,发奋背书,第二天流利背出了《关雎》。

夕燕然:……

得知此事的夫子:……

但这是十岁小儿的玩笑话,夫子是不当真的。小孩子嘛,立的誓反悔了也没什么。

清合有个朋友,名为梧乔木,是长风派的掌门。

梧乔木难得来到京城,清合本不便抛头露面,转念一想梧乔木是江湖中人,不计较这些虚礼,所以她便拉着梧乔木去酒楼喝酒。

清合认真地讲述大概十年前的一桩风流雅事,梧乔木听完后道:“你竟已名花有主了?”

清合想打她一顿,奈何打不过,只得红了脸气鼓鼓地坐着。

叙完旧,郑清合回到郑府。

梧乔木抚摸着酒杯,叹道:“可惜。”

“世间儿女的真情,本不该被凡俗蒙尘。”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小二估摸着时辰到了,前来收拾摊子,一推门,见梧乔木正坐在那儿把玩酒杯,见他来收拾,一笑放下酒杯:“啊,我走了,你且去收拾吧。”

小二被她的笑刺了一下眼,失了神。下一刻,他疑惑道:“人呢?走这么快,连个影都没看到。”

清合回到家后,迎来了郑大人的一通怒吼:“你知道吗!你出府和朋友喝酒,不过半个时辰就有言官弹劾我!”

“父亲大人听我解释……”

清合回忆起初见夕燕然的情景。

那时她还很小,见过的男子也不多。她认定了世上最美的男子是她爹爹,最丑的定是夫子,但在见到夕燕然时,她眼前一亮。

他像是误入凡间的天神,她就这样屏住呼吸,生怕眼前之人是她的幻觉。

如果他是她的幻觉,那一定是世上最美的幻觉。

她去求了夫子,请夫子把夕燕然调她身旁当同桌,夫子考虑几天后就答应了。而她,在表面上对夕燕然的无视背后,她的眼角余光所看到的,始终是他。

她转身。

纸张上未干的墨色,传递了一片温润心意。她看向信封。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她一笑,提笔写下她唯一会背的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将信放在一直等候的鸽子身旁。鸽子“嗖”一下飞走了,展翅飞向蓝天。

不需要海誓山盟,不需要轰轰烈烈,她的真情,如扬州的琼花,将一切都绽放在这片土地,永远不离开。

我把十年岁月给你,那你,也把余生给我。我们一起携手走过你我剩下的时光。

嗯,清合十六岁了,该嫁人了。

郑大人心想,该嫁谁呢?

清合兴高采烈,虽然别人并不知道她为兴高采烈:“我要嫁,就嫁夕燕然!”

郑大人双眼一黑,直接晕倒。

醒来后,郑大人急匆匆去了定安王府,与定安王弈墨下了一盘棋。

弈墨赢了。郑大人恭维道:“王爷当真棋艺高超。”

定安王微微一笑:“过奖。我只是觉得,欲成大事,必须要先舍弃一些东西。”

二人相对无言。

过了一会儿,定安王方道:“自古成王败寇,交托出一切,才有可能换来成功。”

“以天下为棋子,一步步下着,目标只是他,不是你女儿。尽管你、我,还有你女儿,恐怕皆为他的棋子。”

“神威大将军已经死期将至了,他也是。”

“你根本,没有选择。”

“因为那执棋之人,是你的君主。”

郑大人沉默良久,突然躬身行礼,说:“如您所愿。”

这个“您”,指的是定安王还是谁,就不得而知了。

不得不说,郑大人为女儿准备的婚礼很好。

郑大人凝视着女儿一步一步走出家门。

郑夫人轻叹一声。家中撒落的红纸不知被踩踏了多少遍,郑大人立在庭中,背影的寂寞,是郑夫人从未见过的。

郑夫人走向前说:“我就一个孩子,全便宜那小子了。”

郑大人声音沙哑:“是便宜他了。”

从前有清合在,郑府处处热闹;现在她走了,门庭也冷清了。

偌大的尚书府,就只余他与夫人了。

漫天桃花落下。清合看着旁边一身红衣的少年郎,笑言:“清合愿用一生岁月与我的夫君白头偕老。”

夕燕然小心翼翼执了她的手:“这是你说的,可不能反悔。”

清合笑得眉眼弯弯:“自然不会反悔。若你离我而去,我就来找你;若你出远门,我会一直等你。”

夕燕然本含笑听着,突然他收敛笑容,问:“如果等不到呢?”

“那我就不等了。我去找你。”

成亲才一月,神威大将军,即夕燕然之父就去世了。夕燕然作为神威将军世子,接任神威将军位,掌五万神威军。

一年后,邻国昇安领兵来犯。元平国向来忌惮昇安国,皇帝思来想去,让刚刚上任的神威大将军夕燕然领兵拒敌于国境。

朝野一片哗然。

毕竟夕燕然从未有过作战经验,年纪又轻,又只是个年仅二十一岁的文弱书生,让他领兵,是去送死。

清合也劝他找个理由拒了。夕燕然思虑良久,竟笑了:“没用。”

他转头,惆怅地望着屋外飘落的雪:“没用啊……”

“我就知道,迟早有这一天。”

清合急了:“你去是送死!”

夕燕然抚了抚清合的鬓角,温润的眸子映出清合的身影:“不至于。父亲座下副将皆能征善战之辈,断不至有事。”他微微沉吟了一下,“夕家人,要么与心爱之人白首同归,要么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我答应你,如果我能活着,一定与你……”

后面的话,清合没能听清。

“将军,已经收拾好了。”

夕燕然温柔地揽她入怀:“如果我没回来,就自行改嫁吧。”说罢,转身离去。

雪花一片一片落在他身上,他的发丝上落满了寒霜。

她突然明白夕燕然想说什么了。

——一定与你,白头偕老。

清合小声嘟囔:“什么改嫁,本小姐死也不改嫁,不知道说点好听的。”她扬起头,用尽全力大喊:“等你回来,我有个喜讯告诉你——”

话飘散在风中,一声清脆的马鞭打断了一切。

夕燕然骑着马。他突然觉得身下的马像他与她成亲时他骑的玉骢马,身边飘落的雪花像漫天金箔红纸,身上的战袍犹如成亲的喜服,而他,骑着马把她娶回家。

但他知道,骑着马到尽头便是归宿。

多好啊……就当自己此去沙场是为迎娶心爱的姑娘,与她白头偕老。

“我们夕家人,要么与心爱之人白首同归,要么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因为夕燕然好读书,在世代习武的夕家是个异类。他的父亲发现儿子没救了,就用一种严肃的语气说了这句话。

他心中暗自惊讶父亲居然说了两个成语,面上却不显:“我选第一种。”

父亲毫不意外:“我就知道。只可惜啊……”

“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

他的心一颤,忙笑着掩饰:“爹你今天说话怎么文绉绉的。”

父亲凝视着他,叹道:“你懂了。”

出征前,夕燕然被皇上设宴款待,喝到最后,殿中只余皇上与他。

皇上举杯,说:“来,夕爱卿,咱们来干一杯。”然后他诡异地笑了,“将进酒,杯莫停。”

夕燕然在那一刻意识到了不对。

夕燕然的父亲名为夕停。而皇上方才那句话,触犯了父亲的名讳。在元平国,即使是君王,也不能对臣子家中晚辈直呼这位臣子的名字,触犯名讳也不行。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昇安国,那么夕燕然一定会一笑了之——毕竟昇安国民风旷达。但这是在元平国。

夕燕然又想起了那句话。

“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

其实夕燕然没什么太大的理想,只是想与清合一起活到年暮。

当年,潘安和石崇于刑场相见。

——安仁!卿亦复尔邪?

——可谓“白首同所归”。

白首同归……若回不来了呢?

他就这样想着,想着。

终于,不再想了。

清合在郑大人接她之前就被梧乔木接到了长风断水。

清合看见梧乔木挺了个肚子接她,还不忘对她说:“你看,我这都怀孕七个月了,还一路舟车劳顿接你回长风断水,我对你这个姐妹好吧?”

清合大惊:“我不过快一年未见你,你怎么就……还不告诉我!等等!你不会没成亲吧!”

梧乔木是江湖中人,对名份什么的没清合重视:“说来话长……算了不提了。不如夕夫人给孩子取个名字?”

清合沉吟:“嗯……我又不知令郎之父的姓名,怎好取名啊。”

梧乔木大笑:“知你想诈我,没门。这孩子随我的姓。”

清合便道:“这一胎若是男孩,便名为梧送寒,若是女孩,便名为梧萧萧。”

梧乔木思索片刻,拊掌大笑:“妙哉斯言。‘萧萧梧叶送寒声’啊。”

清合一扬她手中诗集:“见笑了。”

梧乔木有些困了。她突然听见清合说:“你有没有什么保胎药?”

梧乔木问:“怎么?”过了好久,她才骤然一惊:“你……你……你……清合,你……”

“嗯。”

夕燕然静静立着,面对惨烈的战场,他居然笑了。夕燕然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加上这一身自带的书卷气,一笑竟使战场犹如书院一样,熠熠生辉。

夕燕然轻声道:“走不了了。”

他的副将南惠羽眼眶一红:“这是个死局!”

夕燕然合上眼眸:“呵,皇上要我来边境领死,我原也舍不得,只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南惠羽咬牙:“皇上想除掉夕家,他做梦!还想收编神威军!末将已与长风派取得联系,神威军可以去长风断水寻求庇佑。”

南惠羽是个姑娘,自幼跟随夕停练武,也算与夕燕然是青梅竹马。夕燕然睁开双眼,温和地说:“惠羽……抱歉,南姑娘,你走吧。”

南惠羽微微颤抖地问:“那,您呢?”

“我吗,”夕燕然疲倦地说,“不走了。”

南惠羽连忙道:“万万不可!您……”

夕燕然目视南方,似乎是想看一眼远方的长风断水:“我不是个将军。不是。”

“我无非,一书生耳。”

南惠羽想说什么,却顿了一下,坚定地说:“那么,请您让我随您一同留下。”

夕燕然呆了一下。

南惠羽注视着夕燕然,说:“当初,是老将军救了我一命,我发誓,要效忠夕家。一直到死。”

“到我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夕燕然笑,笑出了几滴泪:“多谢。”他拔出了腰间佩剑,端详了一会儿。

南惠羽不解其意。

夕燕然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我的清合。

“我终究是求之不得,却再无机会寤寐思服了。”

白首同归,白头偕老,终究是个美丽而又遥不可及的童话。

——老将军救了我一命……效忠夕家。

——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

难道,你早已预料到了吗?

我的……父亲。

他心中再无迟疑,将手中的剑刺进胸膛。

他看见自己的血淌落,滴在土地上,好像绽开了一朵又一朵血花。

那一片刺目的红。他看着看着,有点晕了。似乎有人拉着长腔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礼成。”

那是他最最开心的一天。如今再想起来,唯有那一片红和佳人的笑容记得最清楚。

南惠羽紧紧咬住嘴唇,把夕燕然背在背上一步一步离开战场:“将军,您不能死,您还有个等您平安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