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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一只崽

桐花巷的院子里有一颗枇杷树。

孟听枝上小学那会儿, 孟辉种的,品种不好,酸得要死, 除了一点阮美云自以为很好的纯天然, 夸不出半点长处来。

程濯有幸尝过, 很酸很酸。

婚后, 他经常陪孟听枝回桐花巷吃饭, 他很喜欢这个院子, 每回过来都喜欢站在二楼的窗边, 静静打量, 思忖什么一样。

孟听枝有一回从身后抱住他,问他在看什么,问完又自问自答:“什么都看不到了,以前从这儿还能看见文人广场。”

程濯侧首, 垂下眼说:“不用看文人广场了,我就在这儿。”

那是婚后第一年的端午节。

那棵遮天蔽日的酸枇杷结了好多果子,黄橙橙的, 旁边摆了一把梯子,孟辉买了一大捆青艾在后院扎。

穿堂风吹动枝叶, 传来客厅的热闹笑语。

隔壁小莉的宝宝已经会走路了,被黄头发的艺术总监爹抱来孟家串门,小孩子踉踉跄跄迈着腿,逗得一帮大人合不拢嘴。

阮美云跟小莉妈聊着天。

孟听枝抠石榴吃, 指尖沾了汁, 红艳艳的, 越听越听不下去, 忍不住转过头跟程濯小声吐槽:“我妈怎么老这样啊, 太假了。”

说完,孟听枝自己都忍不住笑。

明明阮美云对程濯这个女婿满意得不得了,硬要跟人说也就那样吧,对枝枝好就行了。

明明自家人吃饭还吐槽小黄老师都是孩子爹了,一点都不稳重,头发三个月一个色儿,花花绿绿的,看着就闹心。

当着小莉妈的面儿,奥斯卡欠一座小金人的阮女士硬是能夸出艳羡不已的声调来。

“多好啊小黄这孩子,你说说,理发店离咱们这儿又近,天天都能回来陪小莉和孩子,你瞧你家一天天的,多热闹,我家枝枝讲不听的,结了婚还忙这个忙那个,画廊开那么大干什么呢,早点生个孩子不挺好么,小程也是!非惯着她,一问两问的都不着急,我倒是着急当外婆了,羡慕你啊小莉妈。”

小莉妈有苦说不出,叹了声气,撇嘴道:“唉,我有什么好羡慕的,外婆嘛你早迟能当的,你这个女婿多称心,我羡慕你才是呢。”

阮美云摆着手,“不行不行,俩孩子都不着家的,还是你好,招了个女婿回来,女儿外孙都在跟前,天天家里都热热闹闹的。”

挑拣孟听枝可能是假的,但阮美云想当外婆倒是真的,只是孟听枝不配合罢了。

阮美云多少次劝她。

“画廊忙归忙嘛,孩子生下来之后,我给你带呀,又不费你的功夫,你跟小程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就是了,都结婚一年多了,不生孩子像什么话!”

孟听枝就是不答应,一直用一句“不着急”搪塞应付。

晚上睡觉前,孟听枝坐在梳妆镜前,往手臂上涂着身体乳,一边涂一边认真地跟程濯聊聊这个问题。

“我知道我妈妈肯定能带好孩子,但这样不对,这样对宝宝很不负责,我们肯定要陪着他长大的呀,你说对不对?”

程濯从书房过来,手里翻着文件,心中有数地看过后,搁置在床头。

见孟听枝扭回头问他对不对,他望着她的眼睛,点点头,吐出一个字。

“对。”

得到认同感的孟听枝,继续发表自己的养崽想法。

“宝宝虽然很小,但也是需要爸爸妈妈的呀,如果生了他,就把他丢给外婆,或者送去老宅那边,大家当然都会对宝宝好,但老是见不到爸爸妈妈,他会觉得爸爸妈妈根本就不爱他,宝宝不会快乐的,你说对不对?”

程濯掀被,靠坐在床头,再度被孟听枝看着。

他又吐出一个字:“对。”

孟听枝张张嘴,又欲展开来讲,忽然发现不对劲。

她擦好身体乳,整个人都散着淡淡的茶花香气,从凳子上起身,孩子气地扑到床上,翘起小腿,手肘在松软床铺上撑着,狐疑地盯着程濯,像在他脸上寻找什么蛛丝马迹一样。

程濯被她盯了一会儿,实在忽略不掉,文件朝下一放。

“你看什么?”

孟听枝眼珠一转,“之前我跟我妈说我们俩都暂时不打算要宝宝,我妈说不是,她说不想要的只是我一个人,你不是,你只是惯着我,在说假话,我说不是,我理直气壮跟我妈讲,我跟程濯想法一直都是一样的,但刚刚我忽然动摇了——”

灯光只聚在床头,更多的地方是昏暧的,程濯问:“动摇什么?”

孟听枝看着他,越发笃定了,“你说也暂时不想要宝宝,就是在说假话吧!”

他刚动唇,孟听枝指着他,命令道:“如实回答!你是不是骗我?”

程濯无奈耸肩,好渣男地说:“我们男人不就这样么。”

孟听枝给他气笑了:“什么啊?”

程濯神情坦坦荡荡:“下半身思考,老婆说什么就听什么,完全被爱冲昏头脑,男人就是这么肤浅的。”

结婚这么长时间,他还是老样子,我爱你之类的肉麻话从来不说,三五不时、一本正经地讲点什么,比什么肉麻话都叫人难以招架。

孟听枝心里像沁了一汪温热的甜水,浑身骨头都跟着酥。

她没说话地从床铺上爬起来,掀开被子,挤到程濯怀里,抱着他的脖子,闷声闷气道:“你老这样,我就感觉我们根本没有结婚,像一直在谈恋爱。”

程濯隔着单薄睡裙,摸摸她的背,“结婚是仪式感,谈恋爱是一辈子,本来就不冲突。”

孟听枝没听过这样的道理,她只听过另一句话。

“可是人家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程濯淡笑。

孟听枝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两人就那么近而又近地相望着,孟听枝在他清澈的眼瞳里看见自己,听见他声线似春风般拂来。

温柔又广阔,以她为天地,也是她的天地。

他说:“我陪你在这坟墓里待着呢,怕什么呢。”

孟听枝没出声,良久点点头,又搂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颈窝里,先“嗯”了一声,过一会儿又有了决定似的说:“等明年,明年我们要宝宝吧。”

·

备孕顺利,隔年春夏交接的时候,孟听枝在医院做了第一次产检。

那会儿孟听枝的画廊已经走红,在孟听枝同意的情况下,程濯从正睿那边调了人手过去帮忙打理一些运作。

她工作清闲很多,但人没闲下来。

因为孟听枝有了新计划,给没出生的小朋友画绘本,小一点的时候色彩明艳,看图开心就好,等小朋友大一点,可以编一点小故事帮助他识字辩物。

闲着也没事,有时候,程濯会带着她一起去公司上班。

他去开会,开完会回来,时间到傍晚,孟听枝侧窝在他办公室专门给孕妇准备的躺椅里,盖着小毯子,手里还抱着草稿本。

去得次数多了,程濯办公室那层的员工也认得孟听枝,也知道她怀孕了,宠妻如命的程先生不放心妻子一个人在家里,又怕她闷,除了长途出差,基本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

孟听枝好脾气又没架子,她在办公室待得无聊了,下楼买热牛奶。

员工看见她热情打招呼,都喊她孟老师。

虽然孟听枝也不喜欢总裁夫人之类的称呼,但她还蛮好奇,大家是怎么这么统一地喊她孟老师的?

后来她跟秘书办的人聊天才知道,原来程濯之前接受过一档采访,被问及私人问题,对方开口就是作为万竞的总裁夫人,程濯当时就纠正过采访者。

“我太太有她自己的事业。”

所以,大家看过采访就自动称呼避雷,而且总裁夫人一听起来太过富奢,见过孟听枝本人的,都能感觉到这词也不太适合她。

还是孟老师好,温柔又专注的感觉。

孟听枝对她们说的那档采访完全不知情。

但想想时间,那阵子她在申城和苏城之间两头跑,连阮美云的电话都没空接,程濯一惯低调,又不是什么娱乐频的媒体,她稍稍忽略,不知情也是情理之中。

程濯这会儿在下楼开会,她一个人回了程濯办公室里,用电脑搜刚刚问来的网站,输入关键词。

视频跳转出来。

还挺长的,三十七分钟。

孟听枝没有耐心听前面大段的行业分析,那些专业术语,她也不太懂,随便看了一会儿,把进度条往后拖。

果然涉及私人问题,后面的访谈气氛都变了。

采访记者问程濯对婚姻的看法。

程濯之前的回答一直流畅,唯独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孟听枝看着屏幕里西装革履的男人,又想起来他曾经在十四中留下的传闻,他在谭馥桥的魔鬼集训班,做卷子时闲散转笔,看司汤达的《红与黑》却会不解皱眉。

他真是一点都没变。

正这么想的时候,孟听枝听见视频里程濯回答的声音。

他在很长的停顿后说:“我对婚姻没有什么看法,我太太就是我对婚姻全部的认知,很好很理想。”

记者采访前做足了准备,知道孟听枝,自然地将话题移到孟听枝身上,先是称呼总裁夫人被打断后,接着又有几个简单的问答。

记者最后问:“您和程太太之间的实际交集比较少,从某个角度来看,并不符合您之前说的相互成就,程太太一直被保护在安全范围内,这也是一种变相的站在您的肩膀上,您认同吗?”

程濯回答:“我不认同。”

“我不介意她站在我的肩膀上,但是她有选择自由奔跑的权利,保护她是我的责任,并不与她的个人能力挂钩,程太太这三个字仅代她是我的合法伴侣,终生最爱,不提供给任何人来做任何框限。”

“我太太独立、完整,也同样作为我的航灯。”

·

那年冬天苏城也下了一场厚雪。

待产前两天,孟听枝还看着窗外的雪说:“如果是个女孩儿,我们就给她起个小名叫雪雪吧。”

程濯给她削苹果,切成小块地递给她。

他婚后削水果的手艺有大长进,现在也能一削削成一米的果皮了。

他说:“你不是怕冷,不喜欢冬天。”

也是,她的确怕冷,也不喜欢冬天来着。

程濯好固执,产检那么多次,后来有机会提前知道宝宝的性别,他非不提前告诉两家的长辈,气得老爷子说:“是男是女还不都一样疼?”

程濯说,那你就等着吧。

雪停时分,护士从产房里抱出来一个孩子,生产顺利,是个男孩,程濯几斤几两都没细听,只担心地问道:“我老婆怎么样?”

护士通知他可以进去看望。

他摸摸孟听枝的脸,她从来没这么苍白虚弱过,之前紧张的情绪散了,但程濯人丝毫不见轻松,他眼眶红了,隐隐有湿意。

他哑声问她疼不疼。

孟听枝溢出一丝笑,说好疼啊程濯,他那滴眼泪就掉下来了。

“吧嗒——”

坠散在她手背上,温温热热一朵小水花。

她第一次见他掉眼泪,不说话,更像是说不出来,只是一直摩挲着她的脸,很久才缓过来。

程濯问她:“宝宝叫什么名字你想好了吗?”

新手父母给宝宝起名字太纠结了,她之前起过好几个,程濯叫她慢慢想,不着急,被推进产房前一刻,他还跟她说:“孟听枝,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孩子的名字还要你来定呢,不然我不管他是男是女,就叫他雪雪。”

还好。

孟听枝平平安安,也拯救了宝宝的名字。

她眼里灿着柔软的光,温声说:“我想好了,叫程遇之。”

程濯一本正经问:“小名叫雪雪吗?”

她轻笑拒绝,“不要,他是小男生!”

孟听枝要他再想一个小名。

程濯就想了三秒,“那就叫小鱼。”

“……”

同音,也满顺口的,但就是充斥着一股敷衍感,孟听枝心想,总有一天你儿子会知道你这么随便对待他的小名的!

然而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