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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七日

姜梨和叶明煜随着这队官差走了。

酒馆里,渐渐的又聚集起来方才走掉的百姓,他们瞧着这行人的背影,虽不言语,却各自交换着眼神,倘若记载历史的史官见了,必然会大大惊动,如今现实的“道路以目”。

不知是不是被姜梨所说的一番话忌惮,怕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领头的官兵并未让手下押送着他们往前走。而是站在姜梨和叶明煜两头。而叶明煜神色坦然,姜梨面含微笑,看上去这些官兵反倒和叶家的护卫一般,在两边庇佑他们的安全。

从酒馆到县衙的路,姜梨走过太多次,她一边走,一边注意四周的模样。桐乡还是那个桐乡,看起来和从前别无二致,但姜梨却发现,百姓们变了。

周围路过的百姓,见了这些官差,皆是绕道行走,且神色惶惶,仿佛见了匪寇似的。而街边一些熟悉的小店,有些关门大吉,有些则是改头换面。最为明显的是,从前的桐乡,百姓们走在街上,黄发垂髫,悠然自得。如今的桐乡,每个人面上都带着深深地倦意,死气沉沉的。

看来这位新上任的县丞,顶替了薛怀远的“大人”,并不是个廉政爱民的好官。想来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能为永宁卖命的人,想也知道是个什么德行。姜梨起初来到桐乡的时候,并不知道背后之人是以什么身份做这些事,因此来一出“打草惊蛇”,如今蛇被惊动主动寻来,恰恰映证了她心里的猜想——永宁是寻了官道上的人。

如永宁这样手握权力,自诩金枝玉叶的人,当然愿意主宰别人的一生,来达到自己恶心的快感。把原先的县丞拉下马,再换一个自己的人上去,为了讨好永宁,新人自然会更加卖力的折磨薛怀远,讨的永宁欢心。

姜梨的手心发紧。

叶明煜见她抿紧嘴唇一言不发,就低头小声道:“阿梨,你怕不怕?”

姜梨笑了笑:“不怕。”

“我也不怕。”叶明煜轻哼一声:“但是这桐乡如今管事的也实在太嚣张了,果然是欺负山高皇帝远,猴子称大王。”

“可不是么。”姜梨轻声道:“小人得志便猖狂。”

叶明煜耸了耸肩:“不管怎么说,等会子你站我身后,若是有危险,这些护卫就带着你离开。”

姜梨失笑,叶明煜行走江湖惯了,做事也是江湖人那一套。打不过就跑。她笑道:“舅舅放心,不会有事的,我应付得来。”

叶明煜见她果然没什么担心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桐儿和白雪却是有些不安,将姜梨护的更紧了些。这要是在燕京城,自然没什么可怕的,谁都会看姜元柏的脸面。但在这陌生的小县,旁人未必认得姜梨,若是不信姜梨的身份,又该如何。

姜梨却没有想那么多,她知道,这一趟在所难免,和对方的交手,也才将将开始。她早就知道了。

两柱香的时间,便到了县衙。

刚到县衙门口,叶明煜便小小的惊呼了一声,道:“这县衙还挺大的嘛。”

姜梨瞧着县衙门口,目光微动。

薛怀远在任的时候,为了缩减开支,县衙都是沿用之前的,除了实在看不过去的时候必须要修修补补,平日里县衙看起来,甚至有些简陋。

然而眼前这县衙,比起从前来说,可以说是全然不同。整个衙门都被红漆漆的崭新,柱子也重新雕刻。连牌匾都变成了烫金的。

这个新来的县丞,手头倒很宽裕,也很懂得享受,就是不知道用来修缮的银子,是通过如何手段来敛财的了。

还未见面,便对这个县丞有了计较。

领头的官兵道:“你们在这等着,我去通报大人!”

姜梨颔首。她甚至都猜得到对方要做什么,倘若那位县丞是聪明人,便不会小瞧他们这一行人的来路,但为了端架子,又必须得让他们在这里等候一段时间,小小的吃些苦头。

但这些都不重要。

白雪道:“这比咱们老家的县衙看起来要气派多哩。”

“谁知道发的是什么昧心财。”叶明煜不屑道:“他要是把修缮县衙的银子拿去救济穷人,我看街上也不会有那么多乞讨的乞儿了。”

姜梨道:“舅舅倒看的明白。”

“那当然。”叶明煜得意的点头。

果然不出姜梨所料,对方的确是要将他们晾上一段时间。至少在一炷香内,没有任何人从县衙大门里出来对迎接他们,负责看管他们的官差又是一问三不知。站的久了,没有茶喝,叶明煜口渴,不耐烦道:“这些人磨磨蹭蹭搞什么,还见不见了?”

“以为自己很了不得的人,总要做些面子上的活计。”姜梨笑道:“耐心等着吧,我看就快了。”

“为啥?”叶明煜问。

“他就是要在我们等不下去的时候叫我们进去,既然舅舅你已经等的不耐烦了,他瞧见你不舒服,心中就舒坦了,自然没有必要再让我们等着。”

叶明煜没好气道:“合着他就是想让我们不好受是吧?什么人啊这是。”

“我也想看看这是什么人。”姜梨含笑道。

又耐心等了一会儿,里面终于有人出来,却不是方才那个领头的官兵,而是一个随从一般的人。走到姜梨几人面前,打量了他们一番,才道:“大人让你们进去。”

叶明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别大人大人的,我又不是桐乡人,我管他什么大人小人的?”

那随从大约也有怒气,却又惧怕叶明煜沙包大的拳头,便忍着怒气道:“进来吧。”

姜梨和叶明煜这才跟上。

越是往县衙里头走,姜梨才发现里面也是焕然一新,不仅陈设焕然一新,连所有的官差护卫乃至端茶的都焕然一新,没有一个熟悉的影子。

应当真的是怕落人口舌,才会这么迫不及待的销毁证据。

待走到了衙门正厅,便见一派官差开立大厅两侧,持棍,神情凶恶,姜梨和叶明煜走进去,便如正在升堂时候被带上来的罪人,将要接受罪罚。

随从道:“大人,人带来了。”

姜梨抬眼望去。

正厅厅前高位上坐着的,是一名身材干瘦的中年男子,这人生的尖嘴猴腮,一看便令人心生不适,尤其是一双吊梢三角眼,滴溜溜打量人的时候,更觉猥琐。这要不是人说,放在平日里,有谁会相信这是县丞。虽说不能以貌取人,但也有相由心生的说法,此人一看便心术不正,说是街头流氓差不离,官老爷,实在差得远了。

他的坐姿也是不甚端正,姜梨看的微微皱眉。这人坐着的位置,从前是薛怀远常常坐的。自己的父亲坐在这里为民做主,而这人坐在这里,仿佛沐猴而冠,看着形状就令人不喜,像是侮辱了县衙。

“就是你们想来寻本官?”那瘦猴一样的官老爷高傲的问。

姜梨瞥见这人的容颜,只觉得此人生的有几分面熟,不由得心中思索究竟是在哪里见过此人。见姜梨看来,那人也看向姜梨,待看清楚姜梨的相貌时,眼里不由得闪过一丝贪婪。

叶明煜立刻捕捉到了,心中大怒,一把将姜梨护在身后,差点破口大骂。

将将在这个时候,姜梨也突然想起来此人的身份,冯裕堂!

她心中大诧,没想到接替薛怀远,新上任的县丞竟然是冯裕堂!

冯裕堂此人,姜梨从前是见过的。最初的时候,县衙里原先那位师爷家中老母病重,需要他回乡照料,师爷就主动辞官。后来就有人推举了冯裕堂,冯裕堂是桐乡的一个秀才,当年应试多次不中,但认得字,也写得文章。薛怀远将他带到身边,本想冯裕堂得了这个差事,会好好干。谁知道冯裕堂却在衙门里,贪人钱财,与状师勾结,在其中做手脚,企图左右薛怀远判案。

后来此事被薛怀远发现,薛怀远大怒,冯裕堂却因此而敛财不少。薛怀远将冯裕堂重责几十大板,驱逐出县衙。记得当时冯裕堂还扬言要薛怀远付出代价,差点被薛昭追出去再打一顿。

没想到如今会在这里,再见到冯裕堂,而他果然实现了当初得扬言,他坐上了薛怀远的位置,还将薛怀远关进大牢!

姜梨的心一瞬间变得冰凉,难怪了,难怪是他,让一个本就对薛怀远心怀怨恨的人坐上这个位置,不需永宁提醒,冯裕堂只会变本加厉的折磨薛怀远,想尽一切办法让薛怀远生不如死。

冯裕堂见叶明煜将姜梨挡在身后,目光有些失望,轻咳一声,喝道:“来者何人?你们在桐乡闹事,所为何事?”

姜梨侧过身,越过叶明煜,目光平静的看向冯裕堂。

当初薛怀远厌恶冯裕堂,是因为冯裕堂贪婪无状,姜梨厌恶冯裕堂,是因为她还是薛芳菲的时候,那时候每次去找父亲,遇到冯裕堂的时候,冯裕堂都会用一种湿哒哒,黏糊糊的眼神胶着在她身上。她极度讨厌那种目光,就像成为了别人的猎物,只得敬而远之。

多年不见,狗仗人势成了县丞的冯裕堂仍然死性不改,不过这一次,她却不会敬而远之,非要扒了他一层皮不可。

“我们没有闹事。”姜梨微笑着道:“我们只是要来见大人你而已。”

她说话轻言细语,神情比叶明煜温柔的多,又是个清雅美人,冯裕堂色眯眯的目光在姜梨身上扫了扫,语气虽然缓和,却还是带了几分狐假虎威的自大,道:“哦?你们见本官,所为何事?”

这几人一看便不是桐乡人,在桐乡却四处打听薛怀远的事,他一开始就得了交代,自然不敢掉以轻心,不曾想手下却道,这几人似乎不是普通人,也是特意来见他的。冯裕堂做官做的不久,却深谙其中老道,这会儿你来我往交谈几句,其实也是试探。但试探的结果,非但没让他知道点什么,反而更加迷惑了。

姜梨瞧着她,轻启朱唇,吐出一句话:“我们来见冯大人,是为了想弄明白,原桐乡县丞薛怀远,为什么会入狱。”

此话一出,屋里人都安静了下来。

叶明煜他们不解的是,一路上都没人提过这位大人姓甚名谁,怎的姜梨一来就知道叫“冯大人”,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一早就听说了?

冯裕堂震惊的却是,姜梨居然敢当着他的面问出这个问题!

桐乡现在是没有人敢问出这个问题的,之前姜梨被官兵们带来的时候,说之所以打听薛家的事,是为了见自己。但眼下见到自己,她却说见自己是为了问薛家的事。

她在耍弄他们!

冯裕堂心头立刻涌起一种被玩弄的暴怒和屈辱,喝道:“竟然当着本官的面儿问罪臣薛家一事,本官看你们就是薛家同谋,来人,把薛家同党全都给本官拿下!”

四周的官兵立刻就要上前抓人。

叶明煜一把抽出长刀,高声道:“谁他娘的敢动一下,老子剁碎他的脑袋!”

叶明煜唬人的功夫还是有的,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险些让冯裕堂坐不稳。他扶了扶歪掉的帽子,气急败坏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

就在这时,姜梨突然轻轻笑起来。

这样凶险的时候,美人轻笑,仿佛在闪着刀光的深渊中,开出了一朵暗色的海棠,娇柔并着凶恶,惊艳和着冷光。

众人不由自主的看着她。

冯裕堂更是看直了眼,舔了一下嘴唇。

桐乡的美人不是没有,但都是小家子气的美人。从前有一个薛芳菲,已经算是极品中的极品,只是他还没想法子弄到手,便就被薛怀远给弄下去了。后来薛芳菲远嫁燕京,他还遗憾了好久。倘若薛芳菲如今还活着,他必然给弄到自己府上,成日销魂。

姜梨看到冯裕堂飘飘然的眼神,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忍住心中厌恶,她面上反而绽出一个笑来,道:“冯大人,我是姜梨。”

冯裕堂看着她:“什么姜梨?”

“我是说,”姜梨一字一顿道:“我的名字叫姜梨。”

姜梨?冯裕堂在脑中思索一遍,桐乡不大,大半个桐乡人他都叫得出名字。便是叫不出名字的,也都眼熟。而姜梨绝不是桐乡人,因为这么出挑的女子,若是桐乡人,他一开始就不会错过。

冯裕堂这时候,反而放宽了心,虽然那大个子看起来凶,但双拳难敌四手,迟早也走不出这县衙。这小美人瞧着是个有味道的,不如留下来慢慢品尝,现在么,就当是个情趣,陪着她玩儿也好。

他慢条斯理道:“怎么?小姐告诉本官名字,是要本官记得你,叫你的名字不成?”这话里,带了三分暧昧。

满堂的官差跟着哄然大笑起来。这哪里像个县衙,倒像是地痞流氓聚集之地,满是乌合之众。

叶明煜一听,更是勃然大怒,骂道:“狗官尔敢!”他在这时候,心中也暗暗生出后悔。之前他自信满满的带姜梨来这里,想着到底是县衙,再怎么过分,明面上总要做样子。就如襄阳的佟知阳也是一样,还要顾及百姓的嘴巴。他没想到桐乡这个县丞竟然如此无状,说是街头地痞也不为过。甚至就敢在公堂之上调戏姜梨,实在是胆大包天!

姜梨冷眼看着冯裕堂得意的模样,冯裕堂换掉了所有跟着薛怀远的官差,全部安上了自己人。而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狗,永宁残暴毒辣,就有冯裕堂这般阴险小人的狗,冯裕堂贪婪好色,就有一群令人作呕的‘官兵’。

就把这青天郎朗的公堂,变成了下流肮脏之地。

姜梨道:“冯大人是桐乡的一方之主,知晓桐乡每一位百姓的名字,是位好官,成日忙于公务,不认识我也是自然,毕竟这里不是燕京。”

冯裕堂本来还带着几分得意的笑在听姜梨说话,待听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笑容渐渐收起来,他问:“燕京。”

姜梨淡笑着看向他。

冯裕堂心里“咯噔”一下,他当然知道燕京,提拔他的那位贵人,可就是燕京的贵人。怎么,眼前这位眉清目秀的小美人,也是来自燕京的贵人,莫不是那位主子派来的?不不不,不可能,那位主子派人来也不必问薛家的事,这小美人,看起来分明不是要来给薛怀远落井下石的。

他心下惊疑不定,问出口来,道:“你是燕京什么人?”

叶明煜这会儿看出来了,索性抱着胸,看热闹一般的站在姜梨身边。虽然他也不喜欢官场上的人走茶凉条条框框,但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一个官衔还是挺有用的,尤其是遇到这种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就更是一用一个准。

姜梨笑道:“即便冯大人没见过,也应当听过当今首辅姜首辅的名声,不巧,我便是姜首辅嫡出的女儿,姜家行二。冯大人应该唤我一声,姜二小姐。”

她语气不轻不重,不阴不阳,却恰到好处的带了一丝嘲讽,虽是笑着的,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

冯裕堂惊呆了,围在叶明煜身边的官差们登时也吓了一跳。他们在桐乡是土霸王,但也知道姜元柏是什么人。全盛的时候,朝廷几乎一半的官员都是姜元柏的门生。在桐乡这样的地方,姜元柏是传说一样的人物,如今姜梨却自称是姜元柏的女儿,那就是正经的首辅千金。得罪了首辅千金是什么下场,这些人想都不敢想。

“你你你……”冯裕堂一连说了几个“你”字,说不出话来。

姜梨心底的不屑更浓,便是让冯裕堂做了县丞,骨子里欺软怕硬的性子却改变不了。一旦遇见了比自己地位更高的,气势上就软了一截。

或许她应该感谢姜元柏,至少这个姜二小姐的名义,能让她省去不少的事。

“姜、姜二小姐,”冯裕堂的额头渗出汗来,他生硬的叫了一声,道:“你来见下官,所为何事?”

叶明煜“噗”的一声笑出声来,从“本官”到“下官”,冯裕堂的脸色变得也真够快的。这样的人也能当县丞,他替桐乡的老百姓感到同情。

“我不是说过了吗,”姜梨道:“我来找冯大人,就是想问问,薛家为何会被封,薛县丞为何会被入狱?”

冯裕堂瞧着姜梨,心中飞快盘算着,从姜梨这一句话中,便可以断定,她绝不是永宁公主那头的人。永宁公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