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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夏甜回到住处,找出药箱摘下碘伏的瓶盖。

她的手常年用力气,也会动枪,但骨节细,皮肤天生的白,总看不出是一双磨砺过的手。

她驾轻就熟地取出一卷纱布,正接到刘华涛打来的电话。

没有开扩音的习惯,夏甜戴上蓝牙耳机,手上没停,抹了碘伏在胃部下方的伤口上,疼痛令她眉心下意识紧蹙。

“你在哪儿?”

“安全的地方。”

“他们仨儿看见你什么反应?”

“还能怎么样,骂我条子呗,恨不得把我如花似玉的脸揍得稀巴烂。”

刘华涛低笑一声,又严正问:“现场遗留了好几样打斗的武器,你伤到哪里了?”那些械具都沾着血,不可能全是犯人的。

“伤到肚子了,还有胳膊双腿,还有脑袋后背。我伤得可不轻,还失血过多,你可得给我申请个一等功。”

汗珠密密麻麻布满额头,说完那些故作轻松的话,夏甜绕着伤口缠紧纱布时还是疼得抽了口气。

“到底伤哪儿了?”

“没受伤不能要个一等功啊,我还没拿过。”

刘华涛哼了声:“我倒希望你永远拿不上。”

公职人员的一等功有几个是活着换来的?

“那我可亏了,这次奖金有多少啊?”

刘华涛总懂她这股倔,在电话那头有些无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夏甜缉毒是为了什么。他像个老父亲般叮嘱夏甜注意安全,给她三天时间找阿旦,找不着再回市里。

这头夏甜听着他再三叮嘱的注意安全注意安全,复读机一样的嗯嗯嗯。

挂了电话,夏甜凑近镜子,还是第一次见这么狼狈的自己。

浴室镜子里的女生长得很漂亮,尤其是杏眼下一颗小黑痣,给这张清纯的脸平添了几分娇俏的欲。但此刻女生的嘴唇血色很淡,眼周状态疲惫。刚刚在处理伤口,她还只穿着内衣,蕾丝花边下缠着一圈纱布。

夏甜走出浴室回到房间,单手解下后排扣,随手套了件睡衣。躺下的瞬间,任务的结束一点点抽空她这五个月全部的精力。

她半是惯性警惕半解脱地闭上眼睛。

明明很累,竟没有一下子入睡。

她的初恋前男友就这样跟一个她看不惯的女生在一起了?

好气哦。

也是。

渣男终究是配了贱女。

当她从前眼瞎。

于是这个夜晚,从前眼·夏甜·瞎梦到了高三那一年。

她最狼狈的时候第一次遇到季行州。

那年她刚转学到一中,高三开学报道第一天走出小区就被隔壁单元楼里一群男生拦下。那年刑侦和普法的电视剧电影都太火,全网的红色题材,警察英雄的形象深入人心。

他们要她滚。

他们骂她是杀人犯的女儿。

你爸爸是杀人犯,你妈妈是精神病,那你就是烂种啊。

夏甜早习惯了,她的十三岁到十七岁都是这些骂声,不管她换多少学校都一样。

那天她明明已经打算不理会他们,但他们跟她竟然是一个学校。

校后门一条小巷,六个男生围她一个女生,最开始也没说要打她,只要她跪着认她是烂种,跪着发誓当个人。

最高的男生把手绕进她头发里,头皮撕痛的一瞬间,她的拳头还没出去就听见一声“主任来了”。

这声音太过干净好听。

六个男生吓得跑出几步才发现哪有什么主任。

而夏甜回头看见了季行州。

第一次见到的季行州,生着一张好看又青涩的脸,校服里灌满风,衬着他挺得笔直的背,宽阔的肩膀有一点大人的模样,他很像棵肃立在高山之巅的松。

明明都还是学生,但他那张脸竟有一种妖言惑众的信服。可惜穿得太立正了,校服拉链拉到了脖子根。看起来好乖哦,应该不会打架。

夏甜轻轻弯起唇,感概这无畏少年的无知。

男生重新围过来:“姓季的你唬我们!”

季行州只看夏甜,眼神示意她先走。

他们说:“多管什么闲事啊,你知道她爸爸是什么人吗?杀人犯!我们是在保护正义……”

夏甜:“别啰嗦,不就是干架嘛?”

那天夏甜以一敌六,打倒了他们六个男生。

拉好校服拉链的时候,脖子上的抓伤刚好遮住,她抬头也刚好看见树下的少年眼里的震撼,身为美女又兼学渣的她满意地还理解出那是一种崇拜。

也是在后来季行州用成绩吊打她,冷冰冰叫她不许打架好好学习时,她才懂那天是她自作多情理解错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崇拜。

八个人都被叫到班主任的办公室,路上夏甜问:“你叫纪什么?”

季行州没有回答她。

她被班主任批评惩罚,哪怕最开始惹事的不是她。

班主任罚完他们七个人,才招呼一直站在门口的季行州。

“你们都回去写检讨!季行州你进来。”

夏甜听到老师温和到讨好的声音,不同于刚才不听她解释就惩罚她的那种发怒的声音。

“为什么还是不当班长啊?”

他们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夏甜也才知道季行州的名字,哦,还是个学霸。

一面镜被打碎,哪怕再拼凑出记忆完整的碎片也不会再让镜子恢复如初。

夏甜睡得不安稳,第二天早起时浑身酸痛,比卧底那五个月睡得还不舒服。

腹部的伤口隐隐作痛,她上完药就出门了,还是跟刘华涛汇报了一遍。

“我今天还是想去一趟,你说我一个人可以吗?”

那头是刘华涛短暂的沉默,语气也变得难有的柔和:“想去就去,你已经做了很多了。我抽个人陪你一趟吧,陈狗子?”

“叫他干什么,我自己能行,我还要找阿旦呢。”

刘华涛沉默了会儿:“夏甜,如果见到你从前的好朋友就去认一认吧,那年的案子破了,事情也早结束了,平湖这个地方不会再有坏人认得你。”

夏甜只是开玩笑:“你们不会在我身上装了监听器吧?”

“监听你个鬼。昨晚姚烈在ktv查房,你呆的隔壁正好是你高中那些同学在聚会,我估摸着你这机灵劲儿恐怕昨晚就见到老熟人了。我是说现在没有坏人了,从前的朋友你想认……”

“我高中同学,哪个高中啊?”夏甜懒洋洋说,“我上过七所高中,你说的是哪个?”

刘华涛被她气得挂了电话,

……

骄阳似火,今天的地表温度有50几度,室外高温的天气下,夏甜走了四个多小时,把阿旦能藏身的地方都找了一遍,连个影都看不到,之前也没想过她随便收来的小弟有这本事。

腹部伤口持续发痛,夏甜在一家米线店解决午饭,连吃了两碗冰粉粉,翻着手机地图,墓园太远,她租了辆车开过去。

车子一直开到南山墓园。

远离了城市,这里连风都好像掺着一股冷。

找到记忆里再熟悉不过的一座墓,夏甜摘下太阳镜和口罩,把一束向日葵,一本《题典》放在墓碑前。

夏甜之墓。

没有爱女这样的称呼,也没有刻上照片,因为她父母都走在她前面,也因为这墓地里安息的不是她夏甜。

如果那年再准一点,墓地里就该是她。

而不是像现在,无辜的旁人做了她的替死鬼。

大片绿荫下,寂静的墓园只有狂啸而过的风声。

夏甜第一次站在这里,没有底气也彻底愧疚,以往的六年都是刘华涛来替她祭拜。

她有很多的话,但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每一个字像在撕扯喉咙,沉重且压抑。

她只能一遍遍回忆起那天的场景,脑海里想扼制那些痛苦的记忆,但是看着这座墓——根本不可能。

书店门前的街道,突然横冲而来的货车撞飞少女纤弱的身体,梧桐树下,白裙在半空漂浮,又在毫秒之间瞬息坠地,血喷溅到她整张脸。

该死的是那年那天的夏甜。

却意外让一个无辜的女孩替她赔了命。

没有人的十八岁过成夏甜那样苦。

苦成什么样儿呢?

亲眼看到妈妈的尸体,亲眼目睹爸爸被毒贩卸掉的双臂,和仅此一面的、腼腆善良的女孩替她经历一场恶意的报复。

她把痛苦活成了卖命。

她把愧疚活成了一次次的不要命。

风声响起,墓园里松柏沙沙作响。

夏甜无声站了好久,此刻的她毫无底气。

“那天如果我没把这本《题典》让给你就好了,先出去的就是我。”

“你爷爷上个月已经出院了,我给他请了一个护工,他精神很好,听老刘说那个男护工在你家都待不下去了,天天被爷爷挑刺。”

“你妹妹今年已经大学毕业了,我这几个月在出任务,没去悄悄看她,但我上次去时她穿着学士服在拍毕业照。你们长得好像啊,但她好像比你还腼腆一点。”

她不知道说什么,没有头绪地一通乱说。

“这是我第一次自己过来看你,觉得自己不配,又想来看一眼,如果你不喜欢我来就托梦给我,我就不来这里打扰你。”

说到这,夏甜觉得有些矫情,又很讽刺。

她有什么资格夺走别人生命之后还要求别人托梦给她呢?

她站了很久,久到双腿发麻,腹部伤口的疼痛越来越明显。

天是湛蓝的颜色,云朵追着光,光阴很慢,绿荫在把阳光遮挡。

“这是不是你喜欢的天气呢?老刘他们给我看过你的信息,你还是个学霸,那天你作文写的就是这样的天气,还得了奖。你的名字也好听啊,温文尔雅,可我总叫不出口……如果没有那天,你现在应该是名校毕业,体体面面在工作吧。”

“对不起,老刘说那年的主犯还有一个找不到尸体,跟他们的口供有些出入,我在查那个人的,等我真正查到那天我就能把你光明正大还给天地。”

她会让墓碑上的名字变成温文两个字,而不是让一个无辜的人背负了她的死,还要永久地背负着她的名。

夏甜无声站了好久,等光阴让风安静,她深深弯腰鞠躬,很久才僵硬地挺起背离开。

只是腹部伤口痛得越来越明显,她有些撑不起腰,走出几道梯在一处阴凉的地方被迫坐下。

附近几道脚步声交替响起,夏甜偏过头,视线里是宋一曼和费泽野的身影,然后映入眼帘的是那张记忆中无数次闪现过的脸。

季行州。

她侧过身,利落地借树干遮挡住身体,下意识要撤离时又意外地收住脚步。

为什么会想听他们都说了什么?

因为那个人是季行州吗。

距离不远,中间只隔开一排松柏。

宋一曼:“甜甜,我把他们俩也带来了,你会怪我吗?”

“有人来过?”

他们发现了那束向日葵和那本《题典》。

费泽野:“谁啊,老同学还是夏甜家亲戚?”

“应该是亲戚吧。”宋一曼说。

费泽野:“为什么墓碑上不是爱女夏甜,怎么就只有个名字?”

宋一曼沉默了会儿:“我后来去他们小区了,她妈妈也在那天去世了,没有人给甜甜立碑,都是社区警察安葬的。”

夏甜听到了费泽野抽气的声音,隐隐约约像在哭。

想起了从前一直眼巴巴跟在她屁股后面的大男孩,每天都要献殷勤问她答不答应当他女朋友,对她不讲道理的要求也言听计从,晕血却敢背着流鼻血的她去医务室。

她想到这里心口莫名有些涩。

费泽野也想到了这里。

“季行州,你还记得夏甜流鼻血那次吗?你们都以为她是被体育老师罚跑流的鼻血,但他妈的却是因为你。”

“是你要那个篮球的,都挂树上了那么高你还舍不得,你不是很讨厌你爸吗?他留给你个破篮球有什么好稀罕?为了去够那个球,夏甜直接挂树上,那么高,五米!我他妈心脏差点吓出来,没那树枝她直接能落地成盒!”

“夏甜瞎了什么眼,把你看上。”

“季行州你说话,装什么深情。”

“你们别吵了——”宋一曼不耐地打断。

夏甜没再听到费泽野的吵,也一直没有听到季行州的声音。

他们呆了很久,最后宋一曼和费泽野先走了,他们问“你不走吗”,季行州答“嗯”。

太熟悉的声音了,熟悉到夏甜梦了好多年,可能是因为最开始的那三年太难熬了,她只能拼命回想从前快乐的事情,但好像她最大的快乐就是遇见季行州。

风与叶合奏着哀献的乐章,叶子沙沙作响。

夏甜靠坐在石梯上好久,久到背后的松柏那头根本就像没有季行州这个人。

她终于听到了一声低沉的嗓音,暗哑又痛苦,好像这么多年还带着深情似的,可他从前又没喜欢过她。

“我不信墓里是你,夏甜。”

“我去搜了那天的新闻,是你的衣服但不是你,她手上根本没有那条红绳。”

夏甜呼吸一滞,下意识抓紧右手腕,白皙腕间被她指甲抠出红红的印。

“根本不是你对不对?夏甜——”

他站了好久才离开,等那双笔直的腿走下步梯很远了,夏甜才敢远远眺望一眼。

青年穿着黑色衬衫,背影挺拔笔直,只是步伐蹒跚地像个小老头。

他一点一点消失于她的视野,她回过头,在柏林枝影之间看见一支白色玫瑰,安静横放在墓碑前。

记忆里的少年突然就横冲直撞闯入她的视界。

“嗨,季同学,当我男朋友啊。”

少女从来不知道羞,厚着脸皮拿出两条红绳。

“这是什么?”

“静香寺啊,你说那是月老的红绳,我求了两条。你看我戴上好看吧,刚刚好!”

少年的校服拉链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