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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大结局

西海,天外荒山中,坠落其间,且未全然消弭的幻日形成山火,燃烧不息。

白衣翩然,青丝上霜雪一般的淳白, 只是她恨这样的凄迷之色,像挽歌,祭奠,甚至是无垠的轮回恩怨,万物不再有生机。

目中白瞳里的桃花残落被山火的灼热弥散……杀戮的血光,焚毁了余下的情深。她没有等到空尘,却见到了未阑,漠然无视,又不忍奚落, 她故作决绝,“你来作何……快离去,此地甚为不详。”

病恙渐愈的他,心绪不稳,沉淀多年的温和,在其面前化为痴迷,“别这样,好吗?”

天下已经快要易主了,他天庭逃犯的身份或许就此解除,不免有了些尊严,所以他觉得自己可以去爱这个不顾性命相救自己,且在栗山陪伴多年的女子,即使她成为了师弟空尘的妻子。他看得出来,两人虽为夫妻,并非彼此情深。今日,受其托付前往南海邀空尘来此,他问为何,淡漠的她, 冷言冷语,我只想讨回一些在意之物。

喜宴上的羞辱,不辞而别的辜负,这发生在魔界的一切,竟然与当年在天庭时,颇为相似。不知那个怪异的梦境是否为真:四百年前,他为天庭悦华园的景玄仙官,喝醉了酒常在园中酣眠,可有那么一夜,百花宫的芍药女官余容忽然出现。不知何故,平日里醉酒少有失去心智,但就在那夜,他浑身燥热,拉过她的手,在园中便威逼着她褪下衣裙。云雨几番,还把她拥在怀中,说要娶她……

之后,他酒醒忘记了那夜的荒诞,辜负, 羞辱。而破了身的她帮他隐瞒了恶行,去求天帝赐婚。但他却不满像个傀儡一样,乖顺地娶一位不爱之人。所以他擅离职守,藐视天威,砍去悦华园中的数株神树。受伤被抓,入了天狱,她不计前嫌来看望他,说道,此事因我而起,该由我结束,不管结局如何,今日为界。有时候,他摸到怀中的堇蝶玉簪,也会想念那个甘心犯下天律也要救他出天狱的女子……但他现在,才好似记起吻过她的身体,赏玩过她手腕上的芍药花印。

可是记得又有什么用呢,爱恨由心,不会因一夜风流定情。诚然,他是个薄情之人,也许只有遇见挚爱之人时,才得忠贞不渝,他还不知晓自己对涪沧的爱是否到了这样的地步。

“你没有资格劝我。”涪沧看着眼前玉容柔雅的未阑,和昔年比较起来,多了心思,少了距离。

未阑何曾了解她的恩怨,有着剜心之痛,也不明白她或许早已不是当年在栗山与之望月踏花的静好佳人。一个是还未被赦免罪行的天庭逃犯,一个是水神之女,流族后裔,他有情,而她无意,造不出一段孽缘,也是庆幸。

“我知道,你有抉择的自由……我只是担心你。”不免将还未娴熟的告白吞咽。

“不值得,也无必要。”她转身,依然凝望无声的火焰。

他尚且懂得分寸,还谨记着幼年时在西海昆仑宫中受到的教诲:人各有志,心自有愿,非礼勿视,勿言,勿听,勿乱。失落凝睇她的背影,感到了余容也曾用一种难言的寂寞目光,看着他就此离去。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的离去,是永别。

她知晓他一定会来,却没想到那个人也随其而至。

重重火光中,佳人与他像极了人间的夫妻。那人和她一样有着东鸾族的旖旎,身为神的澹然,却又比她多了一样历经岁月攫取,依然释怀的心。

毫无怨言地赶赴一场情劫,相握的手,看得她只觉过往听闻过的孽缘恶果,都不过是神灵故意滞留的善意被无情之人拾取,汇成流言。

云梦年华,满庭芳草,终究沉积如烟,迷了凡心,青丝化雪,由不得人的意念……

坠落入炽焰灼灼,她望着一只赤发妖兽紧紧地抱着之烬,拼命护佑。而他未曾迟疑,向她伸出双臂,只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空尘……我恨你……可我也爱你……原谅我卑微地讨回了一点……你对我的怜惜……”在他哀戚目光中,她携着破碎的溱洧芍药,焚身于一生都没有得到的宜家桃夭。

原来,她所谓的杀人之恶念,最后,却拿了自己的命相抵。

符莼山中,病疾缠身的水神泱亦,斥退了侍奉的婢娥,穿着一身染着污渍的寝衣,终日酗酒。鬼兽毕方上前夺过那玉壶,“幻日凌空,你不施法作雨,解人间焦灼,现下哪配在这里醉饮念芳华。”

泱亦不理会来自鬼界王族的兽,兀自怨怼,“天命随天,神灵有恙,死了倒好,省得千里迢迢去喝忘川水。”

“早知当初摆布乱局的术法不济,何必动了手腕,还要动贪念呢……”鬼兽毕方叹息道,“涪沧亡故了……”

是他听错了吗,还是他此刻在梦中。只见那天庭酒仙的得意之作念芳华,碎裂在地,似香如毒,封闭着其千疮百孔之身……自从FL一别,沧海桑田后,他流下了生命中的第二次泪水。

泪水催发了人间一场急雨,凡人望着捉摸不透的天,跪了下来,怀着虔诚,深谢神灵顾念。而西海那座因幻日未弥,烈火不息的山谷,此时长眠着一位东鸾族的女儿。她用自己解开封印的神魄,化作山中涓流,浇灭了另一个神荒诞的愤怒。而她体内的邪逆恶灵虽未被火焰吞噬,却也成为一道色彩斑斓的灵火,温暖夺目……

巨灵天王立于山火平息之地,摇着羽扇,“有位无名之神,以身献祭,让这西海山谷不再燃烧……你看,竟然生出了桃林。”

“这桃花,闻着倒有芍药之味。”仙官黄乙向王母仙尊禀奏完此间凡世阴阳之况,恰逢巨灵天王相邀来看有幻日之火的山谷,“当日你以羽扇熄火,却使之愈发势劲,如今,你真当感谢那位神。”

“那我送其一个名字吧,火焰山如何?”

黄乙仙官无奈巨灵天王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陪笑道,不错不错,很应景。

魔界恒魔台,芳草花蕊,铺就成春暖花开,祭奠着曾经的君夫人。

空尘躬身向着台中供奉的一盒遗物,表以敬意。没有救下涪沧是他余生的痛,也是其该受的惩戒,亏欠甚多,难以宽恕,可他能还她的,只有一个名分。而这个名分将随他重入天庭而消失,来生她会成为另一个人的挚爱之妻,得以情深,得已白首,他为其祈念。

雍恒饶有趣味地打量背叛了天界,而入魔界,又毁损交易,冒死现身的空尘。他早就知晓是曾经的盟友不周神君替其去了蛊虫,消了蛊毒,也料到他定然不会就此杳无音信。

“你可知孜懿帝妃用那柄破神刃,行刺天帝?”空尘面无表情,其博学通达,深知《灵犀录》中所载的破神宝晶,若用灵血献祭,可以破除神魄,弑杀仙魂。

“未与你问罪,却遭你责难,可谓是买卖没做成,麻烦亦不能甩去。”

“尊上本非恶魔,何故将自己陷入险地。”他不守诚信,未按筹码,交付仙魄,实有愧疚,“天庭太子托付魔尊制作神器,这其中的玄机,尊上可曾细想过?”

“他不日后即为天帝,能与未来天帝结盟,有何不妥。”今时今日,他看透了世事,无非就是你利用我,我也以你为棋,是是非非,何必多思,况且那人亮出的奖赏诱人。

“想必那场天庭宫变,尊上已是明晰,而这变故的源头起于邺明。”空尘在南海听到是邺明毁去关于赤霞珠记载的后半部分,害得那么多人无辜枉死,更令他忧心数千年,惧怕挚爱之人随时殒命。

“儿子弑父,逆天理伦常,即便他是借刀杀人。”太子祖云之心计,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可见其筹谋多年,“邺明身负重罪,依天律,当交予天正司审判,而太子私下寻你作刀刃,又救出贬黜囚禁的帝妃,说不得紫弥宫变他就是做局之人……尊上当真不怕待其翻来旧账,想到有把柄还在魔界至尊手中……”

刀剑出鞘,便是恩怨。雍恒躲避了昔年耿耿于怀的追索谋求,如今的他只愿太子祖云信守承诺,将辛夷坞赐给他。至于曲折繁复的纠葛,他真的厌倦了。何况天命自有深意,令其那颗受雷击而生灵之心,为了一个女人摇曳,因一段情爱透彻,“若他给的是你梦寐以求之物,你会拒绝吗?”

忏愧无言,拙劣的他有何颜面去劝说与之一样痴心的人,莫要再与邪恶庸辈为伍。

天下就要有新的主人了,世间的恩怨也会换一种装扮,粉墨登场。

为了四海五界的安定,看破棋局的空尘,依然以南海麒麟皇族世子身份,重新执掌火云殿,回到了暗涌蛰伏的天庭。紫弥宫变使得众仙家人人自危,但凡想起邺明,百花司神之辈,不免胆寒……既有无故离去之臣,也有不思归顺,意欲再造异端之人。

虽则太子之位名正言顺,但其毕竟是废帝后裔,有所介怀的仙家质疑争论,故而天庭礼侍丞不知是否要置备登基大典。王母仙尊传来旨意,言及帝位承继有序,方能千秋万代,众仙家揣摩其意,似支持祖云为天帝,却又没有送来贺仪。依照《天礼志》,西海母尊,需于登基大典期间奉昆仑仙玉,瑶光辰星为贺仪。

赤帝天地尊神,也是天界最早的帝王,号列山氏。即便如今赤帝只是虚位,但尊容尚在,其是否支持祖云登基十分重要。而元天神尊与洪荒圣祖虽为天界至极神灵,却不过多管制宫廷变幻,权位更迭。惟有关于善恶之争,生死之劫,方主持一二。

祖云登基之吉期已择定,除却尚未表意的王母仙尊,四海之龙帝,麒帝,储君瞿玖,皆确定出席大典。为解祖云之难,空尘以天庭火德星君之位,与礼侍丞一同前往九宜山,拜谒赤帝,请赴典宴。

临行前,空尘问询之烬,是否跟随。听其提及九宜山赤帝,恍惚间,她还觉得自己身在茨山,绘制着百花的地宫,与那个生得倾国倾城,却失去前世记忆的妖冶神仙喝着酒,看着漫山遍野的霄行。

犹记蓝衣仙人说要将自己的心焚为灰烬,才能解开与赤帝之合生劫难,如今她已死过一次了,赤帝列山缙融是否安然无忧?而他又是否医治好了额间的伤痕,照顾着曾作为妖尊在茨山得到的亲眷,苏里嬷嬷,匆匆,还有独孤……他们都还好吗?

她并未告诉空尘,关于自己流放妖界期间所遇之事,那些世事都过去了,或好或坏,一个人记得就好。故人在心中,故事依旧延续,她为之祈愿。

但总有那么一位故人,如人间的狗皮膏药,纠缠不休。

自从那日在南海与空尘执手共度良宵后,麒麟宫中皆知他们已是夫妻。但因之烬身份特殊,又逢天庭变故,尚不能以东鸾族后裔之身嫁入南海。麒帝连敖允准两人,在天帝登基大典后,十四皇子奚仑与东海宗姬淡束完婚之际,行成婚礼。

良缘拆不散情深,却敌不过恩怨。碧色华衣,明珠流苏,她美得魅惑,又令人胆寒,不知那面具下的脸藏着怎样恶毒算计。

这阆山山麓下的一方小小的庭院中,天界仙女的身影显得格格不入。但其好似经过多年修炼,将凌寒傲慢,转为娇美假笑。她道,不计较曾与火德星君之间的嫌隙,但如今天帝更位,祖云若是重提当年吃过其一个饼饵,而中娇儿魂之事,怕是会苛待,所以未雨绸缪,需得求一个保命恩典。

之烬不免鄙夷,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身为天庭繁侬宫的司药,学会收敛锋芒的宛柒,竟然拉住之烬的手,跪在她面前,语气恳切,“我知你还忘不了曾受过我的责难。那时我太年轻,脾性不佳,被喜欢的人作弄了,自然不痛快……你原谅我吧,之烬。”

心软几番,她将其扶起,诉之昔年也是空尘有错在先,才会作出伤害名誉之事,如今时过境迁,将事情说开了,互不相欠才好。宛柒笑意盈盈,称起姐妹,惹得之烬背脊如有针刺。言语深处,她惋惜般,说如今的东鸾族所居之丹梧山,荒芜破败,非修炼之地,若不修炼,又怎能增进法力,康健度日。若是能得新帝恩赦,免东鸾族的贬谪之罪,赐以恩养,不仅是善事,还能助祖云恢复权威。

说者看似无意,听者却感怀万千。当初东鸾族的祸乱虽受公主逃婚影响,但究其根本,是因赤霞珠而起,她脱不开干系。何况她的族姐涪沧为了熄灭幻日未弥而生的山火,以身献祭,为东鸾族赎了罪孽,也添了福报。同为东鸾族的女儿,她如何能视而不见……但她如今只想告别往昔风尘,一心一意安居在这小院中,待嫁入南海,成为空尘的妻。

见之烬忧虑顾忌,她抛出预先思索出的诛心之语,还附带泪水。她说东鸾族是流族,自从贬谪后,再无使用仙药的记录,但凡染病,连一点医治的机会都没有。年老一辈只有孤寂等死,年轻一辈身份卑贱,哪还能像昔年一般,随意出入天书阁,翻阅典籍,习练术法。都说人死后要落叶归根,年少要勤勉修为……但现下的东鸾族都要灭族了,回到故乡的心愿成为奢望,欢愉活在世间的渴求也是无妄。

故乡……之烬回溯着这个词,四海五界,谁又能不思念故乡呢?背井离乡,心亡遗忘,这是人间的忌讳,也是她的惧怕。让族人回到故乡南禺,这件事必然不简单,她与祖云之间存有极为尴尬的关系,她如何还能在他眼前走动。

看出她思绪难解,她直言,阳神虽造出天灾,生灵涂炭,但其已然决心终生不出旸谷,赎罪认罚。洪荒圣祖念及其深受天庭欺瞒之苦,又有多年护佑天界的功劳,也不再追究,只是让元天神尊将旸谷神树扶桑恩赐人间。神树扶桑在旸谷可助力阳神规制坤日,在人间亦能庇护凡人冬暖夏凉。

既然阳神仍为天界之神,其女必然可得尊位,况且废帝邺明如此作弄东鸾族之人,作为邺明之子,祖云必然要为其父平息恩怨。

复族,此刻好似成为一个使命,她不得不完成。就像风起云涌,并不想踏入其中,但被狠狠抛在风中,卷入废乱。

再回天庭的之烬,所居在离火云殿不算太远的之于宫,这敕封的宫宇,来自太子祖云的恩典。

登基大典如期而至,她穿着珠玉吉袍,行在仙家中。她觉得自己不是在祝贺帝王登基,而是淋在雨水中,既然衣衫已湿润,躲开也无意义。

与空尘对立,他的目光越过繁复的仪仗,落在她眼中,惟有思念,没有不悦。

祭天地,尊日月,三叩九拜。

那个曾闲散无礼,爱给她讲故事的太子,终于登上了帝位,扣上了他一生的枷锁。而空尘与她也在这漩涡中,放开了彼此的手,惟有心温柔依偎。

典礼完毕时分,紫弥宫监宣布了一道帝令:

昔年之东鸾,获罪贬谪,困居丹梧,挚心思过。

今新帝初登,大赦天下,东方阿殷,贵禧名门。

册封东方阿殷之后裔,之烬,为烬公主。

恩祐于天庭,韶华长曼。

天帝令。

此令一出,仙家或惊愕天帝的任性封赏,或赞许天帝敢于以雷霆之势积聚权威,抑或看着这天庭又要有一出流族孽子游走天帝宫殿的秽乱好戏。

赤帝来迟了,但终究携着生于九宜山的灵芝,来贺新帝登基,听到那样的帝令,愁云阴沉的绝美容颜上多了歆然。天帝邀请赤帝入紫弥宫,欲咨询其对于如今四海五界之见解,他知无不言。详谈几番后,却听其道出,百花司神已神殁之事。祖云没有惊异,亦无追问,只深谢赤帝相告,而后送其出了帝宫。

屏息静气,走近旧友的之于宫,所谓近乡情怯,便是如此吧。一张绝代佳人般的容颜,即使额角有伤疤,也惹人注目。宫道上行走的宫娥,见他踌躇不前,热心肠地搭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被缠得无奈,他只好径直踏入之于宫中,见这么多年深深思念,却不敢去爱的女子,正坐在庭中橘树下,喝着一盏茶水。

女子抬眼,放下茶盏,喜悦地望着他,而后唤道,“仲炎……”

愣在原地的赤帝列山缙融,感到那名字似一把钥匙,打开了他痛苦的往事牢笼。他流着泪,跌坐在地,思怀悲戚。

过去,他深居太初山,一个人在空荡的宫宇楼阁中静修……出宫采集花草,供奉日月,祈念永恒。听过一些妖兽讲故事,说东方阿殷族女子嫁人时,礼乐中会反复唱一厥诗词:山河云烟归,却道海棠旧。他觉得四海五界中,唯有东方阿殷族爱恨由心,是真正持着一颗真心。他不想作无欲无趣,不修为便得其成之帝神,而想要作真正的人,所以他邀来善养百花的司神,问询天下奇花异草之地。

或许冥冥之中,天意如此。他途径西海时,救下一只被驱逐的邪逆朱雀,为其束缚铜铃,教授术法,赠其承影剑,留在身边照顾……后来,他又救下一只游荡于虞渊,生有雷煞的灵蛇,唤其初初。可初初爱上了他,遭拒后灌他喝下焚心酒,他不忍伤害,甘愿承受。她要他死,才能不爱他,所以在离魂天,在她绝望的目光中,他跳了下去,受天命反噬,失去记忆。

在那之后,天命真的让他学着作个真正的人,有了一个叫仲炎的名字,在妖界茨山成为守护一方安好的妖尊,然后遇见相思之人……

他不知晓作人那么难,爱一个人更难。这些年他总是梦见,朱雀姒玄死在自己身边的惨状,听见她说着那句,我好想回到过去……顾念一生,不过是岁月尘埃中的过客。

只想拥有以仲炎为名的人生,与深爱的之烬在茨山自由自在的嬉笑怒骂,春日游宴,身边还有照顾着独孤的苏里嬷嬷与匆匆,再去救回一个替自己改命的烬尤。他不愿回到九宜山,成为孤寂的赤帝列山氏,更不愿遇见姒玄与初初,这样她们就不会因为自己而死了……

当身负重伤,容颜尽毁的百花司神闯入他的九宜山时,已是羸弱之姿。神殁前的她,异常镇定,给他讲了一个往事。

百花司神喜欢一个居在九宜山的寡欲帝王,他美得倾国倾城,又温柔博雅。她知晓赤帝不会深情年纪相差颇大的自己,所以她只能默然喜欢,寂静守护。但她也有疏忽不济之时,待她再寻到他时,他已是妖尊。秘入过神牍塔的她,知晓他与列山太初一样,有着神力过甚,骤然神殁的天命。为了给他易灾,她求天帝给了她早已被西海销毁,却被紫弥宫秘藏的合生,长生之药。而后,托付有着长白眉的蓝衣仙人,去帮助他度过劫难……

无论尘缘几重,他的相思早已化为海棠花随之烬而去。

何为合生,何为长生,不过无常。

南海麒麟宫中,喜色印在水光上,显得那样璀璨。十四皇子奚仑穿着华贵吉袍,头戴紫玉高冠,鬓角垂着长长的金珠,他欢喜着今天将要迎娶年少便已心慕之人。

东海与南海的联姻之喜,天帝祖云亲自挑选贺礼恩赏,且派遣霄籁坊的典乐仙子前往东海陪嫁宗姬淡束。吉时已至,仪仗成妥,淡束宗姬却不见了,她私自破开龙宫的水壁出了东海。谁也不知晓一个被赦免的孤岛囚徒,为何不作南海尊贵荣华的皇子妃,未来的麟后,反而在成婚之日,下落不明。

石化的龙珠可以回溯返原,情爱亦能重逢……百年时光,他轮回几世,会变成何种模样呢,还会记得往昔悠悠吗?冥冥之中,她感受到那个人在等,所以拼死也要去见。

他果然立于湖边的柳树下,手中捧着一束山野间的花。即使眉心没有如意露,他或许也会铭记吧。那忘川之水,何以忘情,斩不断的执念,让他的轮回不能夺取他的意志。

彼此都是昔年容颜,相拥而泣。柳岸说,我只是个平庸的世人,七情六欲,生死轮回,爱谁不爱谁,不过一世的劫数……但若爱不到你,我便要与岁月相争。

她嘴角忽地而出的血迹,伤了他本就遭受了岁月鞭打之心,他问,束儿,你怎么了,不愿与我在一起吗?

服下焚心酒的她,意欲销毁体内的龙珠,舍命一搏,想要作为凡人,和他在一起。而他违逆轮回之灵,抵抗遗忘,落得英年早逝的天命。他们吻着彼此,一吻天荒,一吻来生不再分离。

鸿雁南飞,落脚南海,眼前是立于花絮纷飞中的十四皇子奚仑。

尚未开口说出淡束姐姐交待她转达的话,他便已然明了,是他痴心妄想,妄想一个为了挚爱龙珠石化的东海宗姬,可以移情。痴傻如他,不懂爱一个人,岂能忘记。

焚心酒,传言来自魔界,由心魔雍恒所酿就,不管神仙妖魔,只需一杯,便法力尽失,周身溃烂,血流如注。当初,雍恒听到此流言时,只觉好笑,若他有那样的东西,怎会甘为魔界至尊,而不是天下的主人……可惜他如今倦怠那样的雄心。

其实,世间从来就没有所谓的焚心酒,焚毁肉身,消弭真心,可逆轮回。曾有虞渊初初灌了赤帝一壶焚心酒,今有宗姬淡束自饮一盏,这深有奥义的酒水,确实来自魔界,不过是由一个名为祝恒的老魔人酿造。

总是不请自来的他,第一次将这酒水给了一位名为初初的蛇妖,使得赤帝列山缙融落到凡尘,成为妖尊,而后又找寻到前半生的记忆,重新归位。这一次,喝下酒水的宗姬淡束与不臣服轮回的凡人柳顾双双殉情……他究竟想要得到什么?他问过自己,想要得到的天地平衡,万物生灵相安无事。

即便他不过是一个苍老的魔人,但他通了天地灵心,能准确感知恶灵初生的迹象。若当初那条生有雷煞的蛇妖不亲手了结孽缘,其绝望之下,会催生一种难以淬灭的毁天蛇瘟。而宗姬淡束逆了自身天命,将体内本已石化的龙珠朔源,其真身逐步化为鲛人,将不再是神龙,若东海察觉出有此异类,必会将宗姬淡束残忍杀害……

身为魔,他从未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而是竭尽心力,扶善除恶,护佑天下。

天下杳杳,神魔仙鬼,生之智识,欲念于心,谓之思凡。

北海皇子瞿玖,醉卧药庐,念叨着那句:世间空空荡荡,哪有什么善恶,又怎会有真的人呢,无常矣……金银,权势,欲念,没有一种良药可以医治衰朽之心。

他不再执迷要在那漩涡中,搅动风云,而是脱身在外,为着身后世代制药的北海,修身齐家疗愈天下。茗玉,你的娘娘该是陪伴在你身边了吧……抱歉,让你担忧了这么多年……呓语绵长,不知何为花落梦中拾多少兮。

天界,虚空宇。

孝仁天后之祭礼上,回寰铃音凄迷幽幽。

天帝祖云素冠白服奉香三旬,礼侍丞诵着悼文。先父帝长子淳升拄着玉拐,与其娘娘尧妙帝妃赫然出现,在场跪拜祭奠的仙家颇为惊愕。按照天规,天帝天后崩殁后的奠礼,在封地之帝子不可回归天庭凭吊,只需在封地设下祭品,此为避免帝子争权。

惟有祖云波澜不惊,以晚辈之礼,致意帝妃尧妙。尧妙视而不见,挽着淳升,奉过香后,行三叩九拜之大礼,一言不发。临去之时,淳升好似有话要说,让帝妃原地等候,一步一步走向祖云。祖云感受到兄长的靠近,连忙迎上。

两人多年未见,此时已是天帝与封王的差异。弱症在身,加之在封地穆洲,苣梁州修身养性,竟然让他淡然了是否恩怨,连昔年对三弟祖云的怨恨也不见了。

“若无算计,不得好死……此话原是无妄之言,不必听信。”

避开锋芒,他望着淳升不再年少的面容,问道,“大哥哥这些年,过得好吗?”

“没有野心与贪婪,身子好多了。”

“大哥哥还是这么直白性情。”他忽地不知该说些什么,想必淳升早已知晓那日的紫弥宫变,天庭秘闻。而他,尚且还未查明淳升之生母,即当年邺明宠幸的宫娥是何人。

“天帝可看过人间的戏本,说的是家门不幸,兄弟阋墙。”

祖云点了头,这些似真似假,亦幻亦实的故事,其中情意倒有几分令人叹服。

“谁人之身,游刃有余,但求你记得世间有过你。”淳升淡漠道,“明君当以普济人世,明辨黑白。心存真善,便是天地,既有无常因果,也不惧惶煌。”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那些碎落在年华中的心愿与善念,随着他处心积虑设下棋局,围猎捕杀一人后,彻底崩塌……他觉得自己成了当初的淳升,但此刻的淳升已是真正无为的局外之人,遗世而立,避离沉疴。

沉疴缠了心,心亡无人医,他坐在高高的金銮椅上看不见任何一个真心归附自己的人。

无爱无望,无边无际的孤寂……已经染了至亲之血的双手,又拿起了刀剑。

他秘密刺死了太极神君,药害了常翁,囚禁了所有好似与帝妃木绾亡故有疑之事相系之人。世间换了一种天地,但那乾月坤日,星河风雨,依然如旧,像在惩罚他不相信永远。

只因向他许诺过永远的人,跪拜他,臣服他,却从来没有爱过他。

之于宫中来了一位宫娥,说是传递天后宛柒的旨意,邀烬公主喝几盏乐游山新敬奉的好茶。之烬应了好,想着往常总是回避天后的赏赐,也拒了好些相邀,如再不去,便是不敬了。

行至紫弥宫,见宛柒独自一人侍弄茶水,她行礼后,被扶起,落座席间。

闲话几句,她拉着之烬的手,言说如今花好月圆,岁月馨香,一切尘埃落定,可得欢愉?之烬深谢天后当初的劝诫,让她重归天庭,恢复了母族的封号,让母族得已回到故乡南禺,落叶归根,不再是惶惶不可终日的流族。宛柒直呼相识一场,又皆为女辈,在这天界彼此扶持,理所应当……话语未尽,便要流泪,之烬关怀道,何故如此?宛柒述怀,道来身为天后却不得宠幸的卑微无奈,还说天帝近来痴迷一个名为瑶芙的司女,那司女毒辣,几番想要谋害她。

泪水凄楚,惹得之烬不能置身事外,却也不知该如何相助。宛柒哀道,若是之烬能以天帝旧友的身份,为她挽回一点怜爱便好。

实难无视宛柒的悲戚,她只好端着那些乐游山敬奉的瑞鹤仙茶去了祖云的御书殿。宫娥引她入殿,见天帝祖云正与火德星君空尘,谈论天界事宜,本欲放下茶水退出,但祖云令她留下,她不得不从。

祖云示意侍奉之宫人殿下听候,他要与昔年好友叙旧。

殿中空荡荡的,她的心也空了,身在天庭不得自由,更难以见到他。而他亦如是,望着眼前低下眉眼,刻意避嫌的挚爱之人,多想要拥在怀中。可他们顾忌身份,又明白这天庭潜藏的暗涌流动,不敢表露出渴求如人间夫妻一般携手而眠的心愿。

茶水如酒水,竟有些醉人心神,她镇定地起身行礼。想要回之于宫,在那株南海麒帝连敖赠她的见芥福橘树下,坐一会儿,思君催人老,岁月暮色浓。

当之烬离席,行过那描画着青山绿水之屏风时,跌在了一地锦绣上。意欲拥住她身体的空尘,也瘫倒在地。殿门推开的刹那,暮色苍苍中,一个熟悉的笑颜似恶兽举刀,意欲宰割。她关上了门,为一个计谋打上了绝无转圜的死结。

抱起之烬,他宽大的帝王袍服像虺皮,血淋淋,冰冷无情地笼罩着她……

屏风后,她的意识遗失了,觉得自己就是溪流中的一缕草,要缠绕在锋利的石上,才能活着。她要活着,她不能丢了空尘,让他一个人去忍耐生离死别,去遭受绝望的剜心苦痛。所以她极力攀附在那人的身上,跟随他的举动,迈入所谓的救赎之路。

屏风外,宛柒着一身不合时宜的婚仪吉袍,发冠高耸,金玉步摇晃动不止,好似嘲笑着地上悲痛欲绝,却动弹不得的火德星君。

“这戏唱得多精妙,是不是?”诡异笑声撞击在殿中,化作刀刃,凌厉砍杀,“你看,你爱的人就在你终日恭顺的帝王身下承欢呢。不服是不是,那你就去把她拉出来,自己享用呀……”

“哪有什么瑞鹤仙,不过是我为你们尽心调制的慕春闺。而且她喝下这茶之前,还吃了我亲手烹调的催情饼饵。”

俯身在其耳边道,“思慕闺房缠绵,春风过后,残破之身,糟践之心。空尘,我可是等着看你今日之后,负尽天下人。”

那屏风上描画着妩媚的青山绿水,可他目之所及,满是惨绝的腐朽……

江湖一杯酒,夜雨十年灯。

故梦悠悠,且待青山朽。

他心中的桃夭死去了,祈愿的温柔海棠也落尽了,岁月没有善待情深之人,总是折磨,拆散,戏弄……舌尖的血,滋养了体内残留的一只噬心蛊虫。那蛊虫也被这无声的杀戮触动,极力激发蛊体的灵力。一柄刻有洛棠之名的玉剑,已在掌中,他砍碎那屏风,剑刃直逼祖云,却被其轻易躲过。

衣袍披在其身,又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帝王,而他的心爱之人被剥去衣衫,凌辱在脏污的席上。他心中的蛊虫嘶喊着,一定要杀了这个丑恶之人。却听其大言不惭,“难道你要向天下人宣示你挚爱的女人失了洁净?”

“怕是这天下人听闻此事,多会言说是你女人自甘堕落,献媚帝王,获得宠幸,还不知检点与你缠绵,令你妒恨。”宛柒冷笑一番,故作好心地为之烬遮上撕裂的碎衣,“若你就此息怒,万事大吉,绝不会有人知晓殿中之事。”

空尘双目血光,令她不由胆寒,袖中珠玉短刀,抵在之烬的喉间。

“放下……把剑放下……空尘……”求他莫要再中计了,失身是她,她可以忍受,但她不能看到所爱之人为了自己去杀人。

她现今不怕身败名裂,不怕被人忌惮,更不怕成为受尽凌辱的猎物……唯独害怕的是,火德星君空尘在天庭刺杀天帝,沦为被世间讨伐的恶人。

近乎无衣的之烬,狼狈跪坐在地,拉住空尘的手,“我求你,回去吧。”

空尘深邃之瞳,落下一片血色海棠。他收起剑,脱下衣袍包裹着之烬,抱着她走向殿门。身后的祖云冷冷发话,“出了殿门,我将会发出帝令,逮捕一个祸乱天庭的妖女,以及诛杀一个行刺帝后的入魔妖君。”

之烬奋力挣脱,却又被他狠狠抱住,彼此的血泪合为废乱的粉白,悲惘地浪迹世间,寻觅着归处。

拔下发髻间的海棠玉簪,她既恳求又无情道,“若你执意如此,我只好自陨。”

终于,他心疼地看着那有妩媚胭脂色的海棠,刺破她白皙的肌肤,血流成溪。不再强求她随自己而去,轻柔地放她在地,拥住她,喃喃,不要伤害自己,好不好,你是我的妻啊,我也求求你……

是啊,我是你的妻,我除了要为你保护自己,还要保护你。她推开他,将衣袍还给他后,静默地走向殿宇深处,没有回头。

但她终究错了,恶人作恶多端,岂能轻易收手。当她以保全空尘之性命以及荣耀而委身祖云,成为帝妃后,才发现天帝祖云除了痴迷她的身体,还渴慕得到那一颗赤霞珠。

她笑了……原来毁天灭地的从来不是什么赤霞珠,而是人心。这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也想如其父一般凭借一颗传闻有无垠神力,可延年益寿的灵珠,摆布天命,掌控天下。

那个人恬不知耻地将她凌辱后,还要赏赐她天后的尊位,说这天庭此后最风光的女人就是宛柒和她了。忽然间,她觉得这个曾与自己坐在月宫看过星河的男子,如此恶心,一种厌憎清晰地显露。

他感受到了,也知晓这样的下场,但他未有后悔。得到喜爱之物的手段不干净,但他算是真正得到了,而与之相争夺的空尘,只得一个闭门醉酒,落魄如泥的脏污之态。

天庭中,好事的仙家说着菲薄之语:烬公主真是厉害啊,上了天帝的榻,轻而易举地就能把母族被褫夺的封号拿回来,让母族重得恩赏。哎呀,这天界想必有很多女人都想如她一般,生得貌美,计算厉害,左右天帝之心,说不得下一任天后就是她了。这如今的天庭啊,哪还有什么规矩与体面……

成为帝妃,不过是入了另一个牢笼,束缚上另一重枷锁,她知晓自己逃不掉了。她常让服侍自己的小宫娥去照顾火德星君,却总是被轰了回来。她明白自己才是解救她的良药,可是比消弭痛苦更为重要的是活着,她要彼此都活着……

凰殷幻境中,旬华仙君鸿念倾心数月,终于在魔界夫诸的相助下,以通灵??琈为引,汇聚心魄之灵,重塑合欢之人形。可那肉身只能在幻境中生存,她心如死灰,述说昔年与夫诸相爱,自知有孕,怕事发后,天庭为难夫诸,便狠心拒绝随他同归魔界白首。哪知死劫已至,她只能将过往之事如实奏禀王母仙尊,求得怜悯,托付仙孤。言毕,其与夫诸紧紧相拥,再也不愿分离,鸿念心中酸苦也欣慰。

待鸿念将合欢想要禀明神尊圣祖,换取恩赦之事,告之洪荒圣祖时,圣祖只道,天下之无常,身在其中,难辨黑白,君言之恩怨,业已变故,便都抛却了罢。

原来,在他久居幻境,只为与夫诸复活合欢时,天庭竟然发生了紫弥宫变。震惊之余,他也带着洪荒圣祖的圣令,前往魔界,告之魔尊雍恒,圣祖反省自身,愧对魔界,愿重塑辛夷之灵魄,使其有轮回,再得人身。

心魔听罢,放下所有恩怨,虔诚拜谢,允诺此后魔界永世平静。

远在槐山的隐士纪风,醉卧竹林草庐中,梦见了他的爹爹雍恒紧握阿娘辛夷之手,向他走来,每走一步,地上的琼草就青绿一分,陌上花开缓缓归,暮雨年华落英深。

曾养育在西海昆仑宫的仙孤未莞知晓了阿娘合欢尚在人世,也不再纠缠往事,在其寻到弟弟未阑后,一同重归王母仙尊身边,成为仙尊的执事,烟云中期盼团聚。

世人各有归处,世人团聚有时,重逢有期……

而她觉得自己倒像是要老死在此间,与挚爱之人连那宫阙几重都跨不过去。她看着自己满身的伤痕,兀自泪流,小宫娥道,“帝妃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