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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澜里浮萍(九)别走。

李鱼本来是出来小解的, 这会儿憋得难受,人也不耐烦起来,在寒风地里劈里啪啦地跺着脚, 顺手把门一推, “ 我给你看一眼啊。”

“欸……你等等……”

雪风往里一灌, 室内架子床上的灰布帘就被吹得呼啦啦地响,李鱼看着坐在榻上的邓瑛,尴尬道:“要不……我顺便再给你提一壶热水?”

杨婉把李鱼向门外一掀,“你忙去吧,我知道弄。”

说完便直接『插』上了门栓,转身刚想往里走, 却冷不丁地跪了一只腿, 膝盖骨磕在冰冷的地上,痛得她一下子红了眼。

邓瑛忙要站起身,却见杨婉伸手,摁着他的膝盖自己站了起来, “你坐着, 我就是没站稳,没事啊。”

她一边说一边挪过床脚的矮几, 挽衣坐下,掏出怀里的一包坚果, 递给他, “我过来以前,带着小殿下剥的。他可厉害了, 这里起码有一大半是他剥出来的。”

邓瑛看着杨婉手里的油纸包,却没有接。

“你不怕殿下以后杀了我吗?”

杨婉一怔,“怎么会?”

邓瑛低下头, “殿下日后若是知道,他服侍过一个奴婢,他会怎么想。”

“不会。”

杨婉把油纸包放在自己膝上,“有我在不会。”

邓瑛笑着摇头。

杨婉道:“但是,你不愿意要,我就把它拿回去,等我好一点,我再给你剥,绝对是我自己一个人,谁都不准来帮忙……。”

她说到一半忽然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忙低头看着邓瑛的脚腕道:“水还热吗?”

“还热。”

“嗯……要不我去找李鱼,再给你提一壶热水过来。”

“杨婉。”

邓瑛伸手拉住她的手臂,“让我看看你的腿。”

杨婉有些无奈地坐回来,搓着手道:“摔的。”

邓瑛没应她的话,弯腰轻轻捞起她的裙摆。

她穿着月白『色』的绸缎底裤,边沿处用丝线绣着暗花。

绸缎很滑,轻轻向上一挽,就到了膝盖处。

邓瑛小心地压住她的裤腿,移来手边的烛火,“你被罚跪了吗?”

杨婉抿着唇,半晌才点了点头,“这能看出来啊。”

邓瑛放下灯烛,认真地看向她,“当然能。若是李鱼,也许还能看出你跪了多久。”

杨婉低头看向自己的膝盖。

要说严重,此时已经有些消肿了,但是因为伤到了『毛』细血管,皮下的淤血看着有些吓人,杨婉挽了挽耳发,“你这么说,是你也被何怡贤他们罚过吗?”

邓瑛慢慢方向杨婉的裤腿,直身道:“还没有,不过去年刑过堂的时候,跪一两个时辰是有的。”

他说完,将腿从盆里挪出来,重新穿上鞋袜。

杨婉看着他弯着的背脊,轻声道:“我是今日才知道,什么是责罚。”

邓瑛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杨婉之前给他的伤『药』,转身对她道:“你坐到我床上去吧,『药』好上一些。”

杨婉“嗯”了一声,坐到了邓瑛的床上,继续说道:“我这次是让姜尚仪生气了,以前她偶尔也罚我,但都是做活,从不伤我尊严,这一回,让我在尚仪局外面跪着思过……”

她说着,声音竟有些发更。

邓瑛想起,之前郑月嘉向她叩拜行礼的那一次,她扒拉着自己的衣袖拼命地往自己身后躲的场景,不禁问道:“你很在意这件事吗?”

杨婉没有回答。

最初被杨伦领回家以后,她也被『逼』着在祠堂跪了几日,但她的那股反叛精神,让她并没有把那当成是惩罚,她东倒西歪地应付着看管她的女婢,演戏似的对着一堆她根本不认识的“祖先”忏悔。那个时候她一点都不觉得屈辱和难过,因为她尚可以“高高在上”地蔑视她眼前的那些封建糟粕,觉得他们愚昧,甚至有些好笑。

可是,当她目睹了邓瑛的隐忍,以及他在生活起居上对自己的苛责,她才慢慢理解,他谦卑得接受这些强加在他身上的规训,他不介意被杨伦,白焕,易琅这些人束缚,是因为他誓要守住的那颗“文心”本来也是那些规训的一部分。

因此这些后人不屑的封建礼教,这些违背个人自由,约束七情六欲,区分三六九等的纲常伦理,也是邓瑛修炼的根本。

杨婉并不喜欢这些压抑人『性』的落后文明,但是,她逐渐明白过来,在邓瑛身边,她不能够高高在上地“蔑视”这些规则,否则,也是“不敬”邓瑛。

这一回,曾经降在邓瑛身上的责罚也降在了她的身上。

与杨伦在祠堂对她的“惩罚”不同,杨婉体会到了邓瑛的心境。

那一刻,她的想法荒唐得她自己都觉得无语,她很想去抱一抱邓瑛,或者让邓瑛抱一抱自己。

但这种『乱』七八糟没有逻辑的想法,她是不敢跟邓瑛瞎说的。

“没有,我不在意,我就是……嘶……”

邓瑛听着她的痛声,忙抬起手,“我手太重了吗?”

杨婉笑笑,“你不如说我太娇气了。”

她说完看着蹲在她面前的邓瑛,“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真好。”

邓瑛换了一只手摁住她的裤腿,“你以后,还会有更好的日子。”

杨婉摇了摇头,“不会,现在就是最好的。”

邓瑛轻轻地『揉』着杨婉的伤处,“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会妄想更多。”

杨婉低头道:“我妄想这种日子,妄想了十年你信不信。”

邓瑛没有应声。

十年对杨婉来说,好像是一个很重要的时间段,但不知为何,杨婉每次提起这个年数,邓瑛便有一种“虚妄”的感觉,如临一口无底深潭,要送一个人沉没下去,或者说送一个回去。他会莫名地觉得不舍。

于是他没有回应杨婉这句话,转而问道:“对了,还没有问你,你今日在陛下面前说的什么?”

杨婉听了这话,终于笑了。

“我其实没有在陛下和皇后娘娘面前提说蒋婕妤任何一句不好。”

邓瑛抬起头,“那你说了什么?”

杨婉道:“我就说,姐姐听了这些奴婢的话,回去躲着我们哭了。”

邓瑛怔了怔。

他惊异于她对人心的把握,以及对行事分寸的控制,这种局外人的冷静和果断,是他和郑月嘉都比不上的。

“你是怎么想到的。”

杨婉平声道:“陛下这个人对待后宫,其实没有什么情,不要看蒋婕妤得宠,不过是因为她长得好看,在陛下面前『性』格好,就算她生下皇子,陛下也未必会立为太子。他抬举婕妤的母家,应该是为了让我哥哥有个惧怕。我姐姐长得比婕妤好看,陛下喜欢她的……”

后面这半句话,杨婉没说出口。

在现代社会被口诛笔伐的“女『性』凝视”,在大明朝不过是个事实而已。

杨婉咳了一声,尽量放平声音,转话道:“陛下也喜欢她,只是她太温柔,也太沉默了……受了委屈不会在陛下面前述说,自己一个人就吞了,所以,我才故意在陛下面前说那样的话,这话说了,他们也不能责怪我挑拨,皇后坐在边上,倒是必须表达她对后宫嫔妃的关怀,一切就顺理成章了。只不过,姜尚仪觉得我们尚仪局,是统理宫中大礼的,不因该参与到这些是非当中,所以……”

她说着晃了晃自己的膝盖,“就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