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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夕照茱萸(四)

不需要杨伦刻意做什么, 这也就是在立场上避开了杨伦。

杨伦走在去往钟鼓楼的路上,断断续续地回想着,他与邓瑛在京城当中的这几年。

认真想来, 他自己过得挺刻意的。

洋洋洒洒地写就《清田策》, 接着便南下主持清田,推行新赋,一刻都不曾松懈过。

瑛则是被裹挟在其中的人,他没有影响过内阁的任何一个决策,杨伦等人想做的几乎都做到了。

他在逆水里,沉默地推着这些的船舟,自从他掌东厂以后, 北镇抚司诏狱的法外权被分走了一半, 他在张洛手下, 先后保下了书院众生徒, 以及白焕等朝臣的性命,但他自己却落到了这样一个下场。

“下场”这两个字实在诛心。

杨伦不忍再往下想, 拢紧了罩袍,在风里加快了不步伐。

此时午门尚未开, 虽然已经过了辰时, 算不得待漏(1), 但由于今日是御门议先帝身后大礼,内廷还是在端门内的值房,和门左侧的五间板子房里(2)内备了炭饭,供百官休憩。

“赐食”本就因‘职事众多, 供亿为难’的缘故, 在前朝末就停了, 今日重启, 官员们却大多不肯动筷,生怕在朝上内急失态。只有几个进不得值房的末等朝官,端着粥碗站在门前暖身子。

詹士府和司经局的几个官员请杨伦过板子房处议事,杨伦不大喜欢应付这些人,索性也端了碗粥,和末等朝官们一道站在板子房门口答话。说了不到四五句,端门前的城门守卫分列戒备,詹士官走到杨伦身旁朝门上看了一眼,疑道:“像是刑部在‘解囚待朝’啊……嘿?”

他眯了眼,试图看清囚车上的那个人,一面疑道:“今儿什么日子?大行皇帝大殓未过,如何“大罪面讯”(3)啊?刑部带来的人是谁啊。”

他这么一问,板子房里的其余官员也走了出来,众人哈着气儿朝光口处看去。

齐淮阳立在囚车前倾身与车中的人说着什么,那人垂头听完 ,随即平和地点了点头,接着刑部的差役便打开了囚车的车门,将人从车中带了出来,待他站定,便退到了端门后面。

金吾卫将军领侍卫上前与齐淮阳交涉了几句,在这期间,板子房外的官员也辨出了那人的身份。

“我看着……像是东厂的提督太监。”

“什么?邓瑛吗?”

“是,你再看看呢。”

几个人说着又朝前走了几步,其中一个道:“他怎么会被刑部押解进来,什么时候下的狱?”

这句话一说完,却没有人再接话。

朝议大礼之前,身为东厂厂臣的邓瑛却被下了刑部大狱,今日身戴刑具,被刑部押解进宫,此事令大部分官员,逐渐对今日的大议产生了疑虑。因此事态未明之间,谁也不肯轻易开口。

邓瑛金吾卫的戒列之中,垂手侍立。

他穿了絮衣,外头罩的是灰色的素布袍子。这一日虽有日头,但日光落在邓瑛的背脊上却没有一丝热度,齐淮阳看了一眼天时,转身对金吾卫将军道,“这会儿离开门还有多久。”

金吾卫道:“今日不是御门大朝,时辰不定。要等候中宫的娘娘和太后娘娘入了后三殿,端门才会开。”

齐淮阳,“犯人身上是有伤的,久站不得,是不是在西阙门下三间里……”

“今日下三间都开了,里面是翰林的官员。”

齐淮阳听他这么说,悻悻地点了点头,转身对邓瑛道:“还站得住吗?”

“嗯。”

邓瑛只应了一声,别的什么也没说。

齐淮阳叹了口气,撩袍走向杨伦,一面走一面道:“去值房里说。”

杨伦脱口道:“给人水饭了吗?”

“给了,但他不肯吃。”

“为何?”

齐淮阳回头看了一眼,“这么些人都怕饱食失仪,他难道不怕吗?”

杨伦咳了一声,转话问道:“罪呈是他自己写的吗?”

齐淮阳道:“案刑部审案的制度,在堂里审的,我今日要呈上去的,是前日堂审的供词,他自己也写了一份,我看过了,但今日不会上呈。如今司礼监尚不知道邓瑛和内阁此举是何意,北镇抚司也按着兵没有动,你和白阁老是准备今日奏呈新诏,还是择日密呈?”

杨伦道:“择日,先下了司礼监这一程,后面没有了掣肘,我等拟诏会更顺一些。”

“行。”

齐淮阳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件事,我要先跟你说,我不知道内阁对邓瑛是什么态度。但无论如何的,我不主张再对他刑讯了,就算要司法道上要启三司,他的这一部分也不必再复审。”

杨伦点头道:“我明白,邓瑛的事虽然不能对内阁直接说明,但能说的我都会说,淮阳,我没有在三司轮过,懂得不多,但我想,日后三司审此案的时候,邓瑛可否列为司礼监从犯,你在这一道上的走得久,看看能不能从供词上帮帮他。”

齐淮阳不置可否,“我尽力,但将才那话我之所以越过白尚书跟你说……”

话未说完,便被端门起锁的声音打断,钟鼓楼上的击钟官三撞,鼓楼下的众官纷纷整肃袍带,朝金水桥上列行。杨伦在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邓瑛,他站在端门下面,当面临风,即便身着絮衣,仍堪见骨形。

奉天门上已设了座,这日风大有光浓,御座上未设伞盖。

中宫皇后、太后也都没有亲临御门,而是在太和殿内升座。

尚仪局女官姜敏立于殿前,预备往来通禀。

司礼监众秉笔太监,以何怡贤为首,立于御道前端,看着百官从东西两面北上御道,依序跪下朝御座行礼。

礼毕后,鸿胪寺官员唱“起——”

杨伦理袍起身,司礼监众人皆躬身朝内阁揖礼,何怡贤礼罢直身,朝杨伦道:“阁老身子还未见起色吗?”

杨伦道:“迟暮之年逢大疾,是将息得很艰难。”

“哦。”

何怡贤叹道:“阁老功在千秋,必得庇佑,还得以再辅圣君,继后世之盛。”

杨伦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何怡贤倒是没有在意,转过身道:“呈诏。”

胡襄应声走上御道,躬身托诏,在何怡贤面前立定,御道上的众人都抬起了头,朝胡襄手中看去。

何怡贤扫了一眼下站的众官员,抬声道:“请鸿胪寺宣诏吧。”

鸿胪寺官员正要上前,齐淮阳忽出班道:“此诏不得宣!”

此话一出,胡襄的手下意识地抖了抖,督察院左督御史喝道:“齐侍郎,此话伤得可是国本。”

齐淮阳道:“总宪大人,我自有原因。”

他说完朝前走了几步,抬手指向胡襄,“此遗诏并非陛下手书,是为假诏!”

胡襄听完这句话,脚软手松,手中的诏书应声落地,一下子滚出去好远,他连忙连滚带爬地扑出去捡。

何怡贤低头看了胡襄一眼,抬头道:“将侍郎此话,实奏殿上。”

“不必慌着去,即便要奏请中宫治我的罪,也要听我将事说完。”

他说完,从袖中取出一本,“请通政司诵章!”